第317章 秋末遊學,碼頭倉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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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洛水,裹挾著上遊的寒意與泥沙,在寬闊的河床上奔湧。巨大的漕船鱗次櫛比地停靠在石砌的碼頭邊,船身吃水頗深,顯見載貨之豐。
    空氣中彌漫著河水的腥氣、穀物幹燥的塵土味、汗水的鹹膩,以及木材、繩索和桐油混雜的氣息。
    碼頭喧囂鼎沸,腳夫們喊著粗獷的號子,赤裸著精壯的上身,扛著沉重的麻袋或木箱,在狹窄的跳板上步履如飛,黝黑的脊背上汗珠滾落,砸在潮濕的青石板上。
    七皇子行律立於碼頭高處一處專為貴客搭建的觀景平台,由宮學博士及當地一位正七品倉令陪同。
    他身披煙紫色暗紋紗袍,內襯月白交領長衫,墨色纏枝紋玉帶束腰,青玉連環佩垂於一側,雲紋皂靴纖塵不染。額間幾縷碎發被河風拂動,襯得那雙浸溶月華般的琥珀色眸子愈發沉靜。
    縱使身處這汗味蒸騰、塵土飛揚的嘈雜之地,他周身上下依舊透著一股清雅端凝的氣度,如同喧囂濁浪中一株臨水的修竹。
    行律六日前已年滿十五,越發顯出溫文爾雅的氣度,眉眼間依稀有幾分生母劉言宜的影子,隻是多了幾分堅毅沉穩。
    他站在高處俯瞰著碼頭上忙碌的景象,目光深邃,仿佛在思考著什麽。
    “殿下請看。”
    博士指著下方蟻群般忙碌的景象,聲音需拔高幾分才能壓過嘈雜。
    “此乃洛水漕運樞紐之一,江南糧米、巴蜀錦帛、乃至西域珍玩,多由此處集散,轉運京畿或北輸邊鎮。其吞吐之巨,實為國脈所係。”
    行律微微頷首,目光專注地掃過整個碼頭。
    他看得極仔細,從腳夫卸貨時麻袋堆疊的秩序,到船艙深處貨物碼放的緊實程度;從岸邊倉廩高大厚重的門扉與通風氣窗的設置,再到那懸在半空、由粗壯繩索和轆轤組成的簡易吊裝器械。
    每一個環節的運作流程、效率,甚至可能存在的隱患,都在他那雙沉靜的眼眸中留下印記。
    他的封邑汝陽縣,濯陽亭亦是郵驛漕運小樞紐,規模與此處相比,不啻雲泥之別。心中那份經營封邑的責任感,讓他下意識地將眼前景象與濯陽亭默默對比。
    這裏的倉儲明顯更大更規範,但似乎……防潮措施仍顯單一?那些堆積如山的麻袋,底部直接接觸潮濕的碼頭地麵,若遇連綿秋雨……
    他目光在幾處略顯濕漉漉的青石角落停留片刻,又望向那些依靠簡易木架墊高的貨堆,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倉令冀宗正滔滔不絕地介紹著碼頭吞吐量、船隻調度如何有序、為朝廷節省了多少腳力雲雲,言語間不乏自得與套話。
    博士瞥了眼冀宗那圓滾滾的肚子,暗自撇了撇嘴,卻也不得不順著他的話頭繼續誇讚洛水漕運之豐盛。
    行律耐著性子聽著,眼神卻已掠過官員浮誇的笑容,落在一處略顯混亂的卸貨點上。
    幾個腳夫似乎為爭搶卸貨位置起了點小摩擦,推搡間,一個麻袋從半空摔落,幸好不高,麻袋未破,但裏麵的穀物顯然撒漏了不少。
    冀宗似乎並未留意這小小的插曲,仍在誇誇其談。
    行律轉向博士,聲音清朗溫和,帶著學生應有的謙和,卻因力求表達精準而顯得有些書麵化,仿佛在斟酌每一個字的重量。
    “敢問博士,此間倉儲之粟,堆積如山。觀其倉儲之法,多以墊高通風為主。然若遇連月陰雨,濕氣侵擾,除卻此法,可另有良方以護糧秣周全?”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那些底部略顯濕氣的麻袋堆。
    “譬如……底層隔潮之物,或倉內除濕之器?”
    博士捋須沉吟,還未答話,旁邊的冀宗已搶著笑道。
    “殿下慮及民生,實乃仁德!這防潮嘛,自然是墊高通風為首要。咱這碼頭,地勢高燥,通風極佳!再者,糧秣入倉前皆經晾曬,幹燥得很!另外有的倉儲也會於地麵鋪以沙土、炭屑等物,以吸附濕氣,餘下的些許不足為慮,不足為慮!”
    這番解釋流於表麵,甚至有些避重就輕。行律安靜地聽著,麵上並無慍色,依舊維持著端雅的神情,但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了然。
    他注意到冀宗刻意避開了具體措施的有效性,以及那些顯然未做充分隔潮處理的底層貨堆。
    這時,站在行律側後方一步之遙的伴讀時瑜然,這位大鴻臚的嫡次子,心地純善,性子也較為直率,看著下麵那散落的穀物和濕漉的麻袋,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聲音不大,卻足夠近處的行律和博士聽見。
    “可……可那袋穀子不就撒在濕地上糟蹋了?還有底下那些麻袋,看著都濕了半截……”
    他話沒說完,似乎意識到僭越,連忙抿住了唇。
    冀宗聽到這話,差點沒跳起來,臉上的笑掛不住了,略帶怒氣地回頭想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開口,卻見是時大鴻臚家的二公子……他又生生把脾氣咽了回去,臉上由陰轉晴,擠出笑來解釋。
    “時公子多慮了,多慮了!咱這碼頭幹燥得很,那點潮氣濕氣不至於潮了糧秣的,您大可放心!”
    時瑜然顯然是個實心眼兒,並未看出對方的掩飾,又湊近了些,眉頭微蹙,壓低聲音道。
    “可我看著……挺潮的……”
    行律並未回頭責備伴讀,仿佛沒聽見那小聲的嘀咕。他目光依舊平和地落在冀宗身上,順著時瑜然的話,用一種更溫和卻也更直接的方式,點出了核心問題。
    “冀倉令所言甚是。通風與鋪墊確為良法。然律觀下方堆垛,似有高低不平之處,底層麻袋亦有浸濕之象。此等情形下,單靠通風與鋪墊,濕氣恐難盡除。若遇連綿秋雨,濕氣積聚,恐有黴變之虞。”
    博士眼觀鼻鼻觀心,沉默著並不插話,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時不時讚許地點點頭。
    行律略作停頓,眼眸沉靜地注視著冀宗略顯僵硬的笑容,拋出了深思熟慮的建議。
    “不知此間可曾考慮過……嗯,譬如在倉壁夾層設置煙道,以微火驅濕?此法雖需增築,然一勞永逸,於國儲民生,長遠看或更穩妥。”
    冀宗腦門上冒出了細汗,一抹袖子抹了把臉,連忙開口解釋。
    “殿下……殿下所言極是!煙道驅濕……此法甚妙!甚妙啊!隻是……隻是這碼頭日日運轉,繁忙得很,一時半刻也……也來不及改建啊……”
    他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行律微微頷首,表示理解其難處,但語氣並未放鬆。
    “律亦知工程非一日之功。然倉儲為國本,濕氣侵糧,損耗實巨。冀倉令或可先行記檔,詳錄今日所見濕損之狀,並附煙道驅濕之議,呈報有司,以備上察。至少,於現有倉儲內,可否增派人手,勤加檢視,確保堆垛平整,底層鋪墊厚實?尤其近水處,更需謹慎。”
    “是,是!殿下思慮周全,下官定當遵辦,即刻安排人查看鋪墊,詳錄在案,呈報上官!”
    冀宗忙不迭地躬身應諾,後背已是一片冷汗。
    行律不再多言,隻輕輕“嗯”了一聲,目光重新投向喧囂的碼頭。心中那份對汝陽縣濯陽亭郵驛小樞紐的牽掛愈發清晰。
    濯陽亭雖小,但倉儲之物多為半夏藥材,更懼潮濕。眼前洛水碼頭的景象,無疑為他治理封邑、優化濯陽亭的倉儲管理提供了警示與借鑒。
    他默默記下那些簡易吊裝器械的結構,盤算著引入濯陽亭的可行性。
    河風帶著深秋的涼意吹來,夾雜著穀物與河水的混合氣息。
    行律抬手,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腰間墨色玉帶。
    侍立在側的內侍觀棋立刻會意,無聲地從隨身攜帶的鎏金竹節紋提梁錫罐中,取出備好的青瓷茶具,動作嫻熟地溫杯、注水。
    行律垂眸,看著清澈茶湯中倒映的淺淡天光和自己的眉眼,輕啜一口。溫熱的茶湯滑入喉間,帶來熨帖的暖意,也稍稍撫平了心底因虛偽應對而生出的那點不愉。
    他轉向一旁有些局促的博士和明顯鬆了口氣的時瑜然,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溫潤。
    “博士,瑜然,此處風大,飲杯熱茶驅驅寒氣吧。”
    他將手中另一隻斟好的茶盞,自然地先遞給了博士,又示意觀棋給時瑜然也奉上一盞。
    時瑜然接過茶盞,臉上露出單純的感激。
    “謝殿下!”
    博士笑著接過茶盞,抿了一口,捋著長須連聲稱好。
    “多謝殿下賜茶。殿下乃大昱龍子,隨臣來此遊學,怎就勞煩殿下與臣共品此茶了。”
    行律溫和地笑了笑,目光掃過博士和時瑜然,語氣真誠而謙遜。
    “博士言重了,您是宮學的耆宿,在學生心中如山如嶽,如今得您帶出來遊學,又親臨碼頭實地考察,實乃難得的良機,律受益良多,哪裏敢言‘勞煩’二字?”
    博士目光在行律身上掃過,心中感慨萬千。他本就欣賞行律的學識與心性,這番話更在心中生出幾分親近。
    行律的目光再次投向繁忙的洛水,心思卻已飄遠。
    午後還需去拜見母嬪,她如今有孕在身,更需靜養。不知葳蕤軒那廂……他想起前些日子隱約聽聞裴貴嬪處置了驃騎將軍之子塗英逸之事,動靜似乎不小。
    不過,這些後宮紛擾,他向來保持距離。眼下,他更關心的是,冀宗是否真能將他的建議“詳錄在案,呈報上官”?還是依舊會陽奉陰違,敷衍了事?
    罷了,他能做的,便是盡己所能,明察秋毫,直言其弊。至於結果……
    他望向洛水奔湧的方向,那裏,是他的封邑汝陽所在。濯陽亭的倉儲,他定要親力親為,杜絕此等隱患。
    “回吧。”
    行律的聲音清朗依舊,帶著一絲處理完公務後的爽脆。
    他理了理被風吹得微亂的煙紫色紗袍袖口,確保其規整如初,轉身步下觀景台。雲紋皂靴踏過微塵,背影端凝,向著宮城的方向,從容歸去。
    時瑜然望著行律的背影,感歎。
    “殿下……當真是好氣度。”
    說罷,又回過神來,覺得有些不對。
    “不對不對,我不該這麽直接……”
    他連忙閉嘴,卻見博士笑著搖了搖頭。
    博士看著時瑜然漲紅的臉,笑嗬嗬地捋須道。
    “無妨無妨,時公子無需拘束。殿下確是氣度不凡,且學識淵博,心係民生,實乃大昱之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