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四點，鬧鍾在黑暗中震動。
    沈紅摸著黑坐起來，我忙按住她肩膀：“再睡會兒，我先去探路。”她卻搖搖頭，摸索著穿上針織衫：“不想錯過寶寶的第一次日出。”家裏的走廊還浸在墨藍裏，她扶著牆走得緩慢，孕裙掃過地板發出沙沙聲，像片被海風催熟的葉子。
    貓頭山的觀日台已聚了些人，三腳架的金屬腿在石板路上投出冷光。我提前鋪好防潮墊，讓沈紅靠在折疊椅上，保溫杯裏的紅糖薑茶正冒著熱氣。她忽然指著海平麵驚呼：“快看！啟明星！”那顆白色的小點懸在海天交界處，像誰不小心打翻的牛奶滴。我替她拉緊圍巾，觸到她後頸的絨毛——比昨天又密了些。
    五點十七分，雲層裂開道縫隙，先是金絲，再是琥珀色的流霞，最後是枚跳動的紅球躍出海麵。沈紅的睫毛上凝著露水，眼睛被染成橙紅色，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寶寶在動！他是不是也在看？”我慌忙摸出手機錄像，鏡頭裏，她的側臉與初升的太陽重疊，孕肚的輪廓被晨光勾勒得無比柔和，像幅正在顯影的生命剪影。
    陽光鋪滿觀日台時，沈紅從帆布包裏摸出塊畫板——那是我昨天偷偷塞進去的。她蘸著鈦白顏料，在紙上點出太陽的形狀，又用群青抹出海平線：“這是寶寶人生第一幅畫，叫《日出·三》。”海風掀起畫紙邊緣，她忙用鎮紙壓住——那是昨天在劉公島買的海螺化石。
    早餐攤的熱氣漫過來時，沈紅忽然指著遠處礁石上的趕海人：“我們去撿貝殼吧，給寶寶做串風鈴。”潮水退去的沙灘上，散落著扇形、螺旋形的貝殼，她蹲下身時，我慌忙扶住她後腰，卻見她指尖撿起枚半透明的雲母片：“看，像不像天使的翅膀？”
    上午十點，我們坐在海邊礁石上，沈紅用細麻繩串起貝殼，海風穿過孔洞，發出細碎的丁零聲。她忽然把風鈴貼在肚子上：“寶寶聽，這是大海在說‘歡迎’呢。”繩子不小心纏住她的手指，我低頭去解，聞到她發間混著的海水味與妊娠霜的杏仁香——這是獨屬於此刻的氣味記憶。
    正午的陽光曬暖礁石，沈紅靠在我懷裏打盹，手裏還攥著沒串完的貝殼。我輕輕抽出她指間的麻繩，替她蓋好薄毯，看她睫毛在陽光下微微顫動，像振翅欲飛的蝴蝶。遠處的漁船正在歸港，魚腥味混著煎餅果子的香氣飄來，她忽然在睡夢中輕笑，大概是夢見了什麽甜美的場景。
    下午三點，我們踏上回家裏的路，沈紅的帆布包裏裝著曬幹的貝殼風鈴、夾著雲母片的素描本，還有瓶灌著海水的玻璃瓶——瓶身上貼著紙條：“2005.9.29，寶寶第一次看日出的海。”她走得慢，我便放慢腳步，看她影子與我的影子在石板路上交疊，像兩條不願分離的魚。
    路過昨天的照相館，大叔在門口曬被子，看見我們便招手：“照片洗好了，要不要看看？”櫥窗裏的孕婦照被陽光照亮，沈紅的手覆在我掌心，而我們掌心下，是正在生長的小宇宙。她忽然轉頭看我，眼睛裏有海浪的反光：“等回去，給寶寶拍張和仙人掌的合照好不好？”
    風掀起她的發絲，我伸手替她別到耳後，觸到她溫熱的耳垂。遠處的貓頭山在藍天下沉默，而我們的腳印正被新漲的潮水慢慢撫平——就像某些東西正在消失，另一些東西正在生長。沈紅忽然指著天上的雲：“看！那朵雲像不像個搖籃？”我抬頭望去，陽光正穿過雲絮的縫隙，在她發頂織出個金色的繈褓。
    傍晚六點，威海的秋風裹著暮色，將“薔薇西餐廳”的霓虹招牌吹得輕輕搖晃。沈紅站在玻璃門前，指尖摩挲著裙擺——那是她特意換上的淡紫色孕婦裙，領口別著我送的珍珠胸針。餐廳內飄來的黑鬆露香氣鑽進鼻腔，她忽然輕笑：“寶寶好像聞到了，剛才踢了我一下。”    菜單遞來時，她的指尖在“法式焗蝸牛”上停頓，卻轉向“奶油蘑菇湯”：“醫生說前三個月少吃香料，這個看起來溫和些。”我點了菲力牛排七分熟）和蔬菜沙拉，侍應生收走菜單時，沈紅忽然指著鄰桌的紅酒杯笑：“記得你第一次和我散步，抱著我叫‘小月亮’。”
    麵包籃送來時，她先撕了塊全麥麵包泡進湯裏，動作慢得像在進行某種儀式。奶油的香氣氤氳在她眼鏡片上，她忽然放下湯匙：“等寶寶出生，我們帶他來吃兒童套餐好不好？要那種有小熊造型薯條的。”我看著她鏡片後的眼睛，那裏映著搖曳的燭火，像盛著兩汪暖融融的蜂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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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菜上桌時，沈紅的牛排上多了份額外的蔬菜泥——這是我提前和廚房溝通的。她用刀叉切下小塊牛肉，卻先遞到我嘴邊：“你嚐第一口。”牛肉的香氣混著她身上的乳霜味，我忽然想起今早幫她塗抹時，她肚子上新出現的淡青色血管，像片正在舒展的葉脈。
    甜品選了焦糖布丁，沈紅用勺子敲碎糖殼時，碎渣濺在她鎖骨下方的妊娠斑上。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放在她肚子上：“寶寶在動，大概是嫌我吃得太慢。”布丁的甜混著她指尖的溫度，在我掌心釀成某種奇異的震顫——那是生命對甜的本能反應。
    餐廳裏響起小提琴曲，是《月光奏鳴曲》的片段。沈紅望著窗外的海麵，月光正把浪花鍍成銀邊：“你第一次見我，假裝鎮定的模樣。”我替她擦去嘴角的布丁，觸到她微微上揚的唇角：“現在緊張的是寶寶，怕你被甜點拐跑。”
    買單時，沈紅堅持要留小費，100元的鈔票落在瓷盤裏。路過吧台時，調酒師忽然笑著遞來兩塊巧克力：“給小寶貝的見麵禮。”她愣住接下，巧克力包裝紙上印著“bonne chance”，在燭光下泛著金箔的光。走出餐廳時，她忽然把巧克力貼在肚子上：“寶寶，這是你收到的第一份西餐禮物哦。”
    秋夜的海風濕潤，沈紅挽著我的胳膊，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發出嗒嗒聲。她忽然指著天上的星星：“你老家的星空，會比威海的更亮嗎？”我看著她無名指的婚戒，那上麵還沾著少許布丁的甜：“不會，因為那裏沒有你和寶寶，星星就缺了兩顆。”
    她忽然停下腳步，在路燈下仰起臉看我，眼睛裏有細碎的光在跳：“等寶寶出生，我們每年結婚紀念日都來吃西餐好不好？讓他坐在高腳椅上，看爸爸媽媽喝紅酒——當然他隻能喝蘋果汁。”海風掀起她的裙擺，我伸手攬住她腰際，觸到三個月的孕肚像片正在鼓起的帆。遠處的海浪聲裏，隱約傳來餐廳的小提琴尾音，那是今夜最溫柔的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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