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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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忽震,碎石簌簌掉落。

    身後響起巨石挪動的沉悶聲。

    鶯然回眸,見那刻有“仙人墓”的巨石碑,此刻正緩緩升起。

    一人站在門外黑暗處,清姿如鶴。

    殿中長明燈光亮灑落他袍角,可見他一襲青衫,盡染血汙。

    書架上的集冊、博古架上的掛畫,皆在門開時幻若星辰,化點點熒光飛散。

    鶯然手中的集冊,也開始慢慢消散。

    鶯然先前看時,上麵第一頁便記載:

    [此冊為全殿書冊總記,可據此冊於殿中尋找仙人事跡的具體遊記。

    因世所不容,為防朝廷搜查至此,此地特請玄修布下陣法。

    若有朝一日,墓門開啟。

    此地種種,將化為灰燼。

    請後人小心,入墓走陣,莫開墓門……]

    而此刻,墓門開了。

    鶯然手中漸空無一物,於星塵飄散中,看著門外人走入殿內。

    恍惚間,她仿佛還能看到畫像上那少年意氣淩雲的模樣。

    他正一步步向她走近,經過那些畫像、那些千年的歲月。

    是一模一樣的臉。

    歲月也不曾削減他半分姿容,反倒將他的麵容雕琢得更為攝人心魂。

    可他的臉上,已再不見畫像上的少年意氣。

    鶯然想起第一次見他時,天下著小雨。

    他安靜地望著天地,眼神平淡得仿若一片已被凍結千年的冰海,永遠不會掀起一絲波瀾。

    此後她與他熟悉,她能感受到他對她的溫情、耐心和愛護。他的眼神,卻依舊是那樣的平靜。

    她曾以為他就是那樣靜斂淡泊的人。

    直到看到畫像上的少年,她才知道——原來他也曾興盛時飲酒吟詩,快意時踏山舞劍。

    他走近,抬眸掃了眼她身後的墓碑。

    鶯然能聞到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那殺戮的味道幾乎快要蓋過他身上原本清淨勝雪的冷香。

    大殿內已空空蕩蕩。

    鶯然回頭看了眼,身後的墓碑也已成無字碑。

    鶯然平複了下心緒,關切地檢查起他:“你受傷了嗎?”

    徐離陵止住她:“我沒事。”

    鶯然不信,一把拉住徐離陵滿是血的衣襟,要扯開查看。

    徐離陵擋住她:“這都是別人的血。”

    鶯然:“那也得我看了再說。”

    鶯然將他拉到火堆邊坐下,小黃大花和關熠都還昏沉著。

    她解開徐離陵的衣衫。

    他皮膚很白,往日裏有點紅痕就很顯眼。

    此刻衣下的身軀不至於滿是傷痕,卻有大片的青紫,經絡的走向也泛出斑駁血點,觸目驚心。

    顯然是身體已經到了極限。

    確實是別人的血,可他也沒好到哪兒去。

    鶯然瞪他一眼,卻無法為他做些什麽。

    他們逃得匆忙,什麽都沒帶。

    鶯然:“你甩開那些修士跑來的?”

    徐離陵:“算是。”

    鶯然:“他們現在還在雲水縣?”

    徐離陵:“都回老家了……哦,還有一個。”

    他踢了踢小黃。

    小黃迷迷蒙蒙抬頭。

    他不避著鶯然,問小黃:“那名修士殺了嗎?”

    小黃立刻清醒,可憐巴巴地嗚嗚叫。

    徐離陵:“那你怎還待在這兒?”

    小黃嗚咽一聲,身子發抖。

    鶯然會意徐離陵這是命它去追殺那女修,那人沒死便不得回來,忙道:“好了,它為護我已經受了傷。”

    徐離陵不再看小黃,稀鬆尋常對鶯然道:“那便還有一個逃了。”

    小黃見鶯然維護,徐離陵便不再追究,趴回去繼續睡。

    鶯然嗔徐離陵一眼,接著思忖道:“我先回去收拾東西,我們暫時在這躲一段時間。等以後這事過了,再出去……”

    徐離陵:“去哪兒?還留在懿王洲?”

    鶯然:“不行嗎?”

    徐離陵搖了搖頭。

    鶯然心下了然。

    這事兒鬧得太大。再過多久,懿王洲朝廷都不會忘。

    為了不與雲州交惡,她和徐離陵必會成為懿王洲的逃犯。

    但他們和雲州更是結了仇呀。

    天地之大,竟無處容身。

    鶯然蹙眉,掃了眼一眾傷員:“算了,以後再說吧。我先回去拿東西。”

    徐離陵攏上衣襟起身:“拿什麽?”

    鶯然看出他要去,把他按回去:“你在這兒養傷,我騎飛駒……飛駒還活著嗎?”

    “在門外。”

    鶯然:“我騎飛駒去,很快的。東西都已經收拾好了。”

    她叮囑徐離陵照看關熠,往外走。

    走到半路,又折返回來,見徐離陵閉目養神,假裝拿紗幔包東西,實則把大花拍醒,示意大花跟她走。

    出了墓門,她抱上大花,騎飛駒往家去。

    大花累極了,問:“找我幹嘛?要和我綁定嗎?”

    鶯然:“你不是已經接收了一部分劇情嗎?劇情裏,有沒有一個角色,曾是仙君,後來墮魔?”

    大花:“有啊。魔道中有六位仙魔。”

    鶯然心頭一緊:“他們叫什麽名字?”

    大花:“你沒跟我綁定,我隻能看到劇情梗概,我哪知道這幾個配角叫什麽。而且我劇情到現在還沒接收全……”

    最後一句它說得很小聲。

    鶯然:“他們是怎麽墮魔的?有沒有可能再脫離魔道,重回仙位呢?”

    “我看看……”

    大花:“他們六位本是千年前赫赫有名的仙者,陰差陽錯落入聖魔手中。經曆了慘無人道的虐待與折辱,在絕望和生不如死中慢慢被聖魔所洗腦,開始認同魔道思想。由此墮入魔道……”

    鶯然眉頭緊皺。

    千年前,赫赫有名……徐離陵恐怕就是這六位中的一員。

    大花說完六位仙魔將的梗概,道:“仙魔是可以重回仙位的。但仙魔重回仙位,最大的難點不是像普通修士那樣無法拔除魔根,而在於他們已是得道之人。”

    “他們墮魔,就代表他們從思想上否定了仙門玄道,從魔道上找到了他們新的追求。讓一位得道之人去否定自己已成的道,是很難的事。讓他們再重新認同那原本被否定的道,更是難上加難。”

    鶯然:“能就好……”

    難不是問題。

    鶯然眼神堅定:“我願意和你綁定去做任務。但我有條件。”

    大花驚喜:竟然不用等到徐離陵去死,它就能綁定宿主了!

    鶯然:“完成任務後,我會離開這個世界是不是?”

    “我要我的獎勵,是徐離陵不會因身為魔而慘死。他能夠在這個世界好好地活下去,平安長樂。”

    她很清楚,一旦綁定,她未來還會有很多任務,很多獎勵。

    這隻會是她的第一個任務。

    但這是徐離陵的一生。

    她願意將第一個任務的獎勵給他,就當是他們相遇的禮物。

    *

    天幕青黑,仙人墓門緊閉。

    山間濕寒,幸而正是盛夏,不至於太冷。

    墓中篝火劈啪,火上燒了熱水,火旁放著準備加熱的幹糧。

    鶯然已拿了東西回來,正在整理包裹裏的東西。

    徐離陵等傷員都倚著牆閉著眼。

    大花趴在火堆旁,啃著幹饅頭,貓眼濕漉漉的,好似哭過。

    實際上,它白日和鶯然綁定後也確實差點哭了。

    不是因為終於綁定。

    而是綁定後,鶯然沒有獲得係統能量成為神女,隻是擁有了靈根。

    它仔仔細細檢查係統頁麵信息,在劇情進度條全部顯示出來後,終於明白了原因——

    這世界已有另一位任務者。

    那位任務者獲得了曜境神女身份,並獲取了全部的劇情,是【救世】任務的主體。

    它接收的劇情仍是不完整的。

    它和鶯然隻能作為輔助,等候係統派發支線任務,輔助神女任務者完成【救世】。

    它覺得很對不起鶯然。

    它特意選中她,想要她成為甜寵女主,過快樂的一生。卻讓她成了女配,還嫁了一個魔。

    鶯然整理完東西,路過大花身邊,摸了摸它的小腦袋,給它蓋上小毯子。

    大花抬頭看她一眼,眼睛還淚汪汪的。

    她對大花笑,用宿主與係統獨特的溝通方式安慰它:“沒事的,我也不想做女主。萬一我做女主,要和別的男人發展些什麽,懷真怎麽辦呢?”

    大花耷拉著嘴角,趴回去。

    鶯然輕鬆地笑笑。

    走到徐離陵身邊,她用棉布沾了熱水,替徐離陵擦拭身體。

    徐離陵要自己來。

    但鶯然見他身上青紫駭人,按住他伸來的手:“還是我來吧。”

    徐離陵漆黑瞳眸在火光中更顯幽深無底,注視著她,冷不丁開口:“我是魔。”

    鶯然為他擦拭肩頭淤痕的手頓了頓,動作繼續,“我知道。”

    徐離陵笑了聲。

    鶯然:“你不好奇我是什麽時候知道的嗎?”

    問罷她又覺此問多餘。他來時她什麽都不問,就已然知曉一切的模樣,已足夠說明了。

    徐離陵語調平淡:“二十五名雲州修士死的那天。”

    鶯然詫異。

    徐離陵凝視她,一言不發。

    鶯然略一思忖,心下了然。

    是她那天亂了神,竟沒意識到徐離陵天黑好一會兒還沒去找她,有多不對勁。

    他怕是早就察覺到了她在山上看著,不擔心她出事,所以不急著找她。

    直到時候實在太晚,才作出要去找她的樣子,逼她回家。

    真是心機。

    鶯然為他擦拭的手刻意重了一下。

    他好似不覺痛,臉上反倒有了些許被她逗樂般的笑意。

    鶯然輕吹了吹她方才壓過傷處:“我們以後去哪兒?”

    徐離陵:“你說呢?”

    鶯然:“我不知道。”

    她對外界一點都不熟悉,連雲水縣都沒出過。

    不似他,曾遊曆天涯,知道的肯定很多。

    徐離陵:“可以去雲州。”

    鶯然麵露憂慮:“你和雲州大宗門結了仇,他們可能也識得我,我們能去嗎?”

    徐離陵:“雲州不似懿王洲,那裏沒有統一的王朝,講究的是各自有仇各自報。雖也有宗門世家執掌一方,但多的是自由不羈的江湖散修,甚至不少宗門也會不服大宗威嚴,行事叛逆……”

    鶯然將染了血汙的濕布放進水盆裏搓洗,想象著他講述的世界,“像話本子裏的江湖。”

    徐離陵:“嗯。”

    他起身去書架後換幹淨衣裳。

    鶯然倒了水,將用具收起,坐在篝火旁,望向書架後的黑暗處。

    她看不見他,但能看到石壁上火光投射他的影子,薄背窄腰、腿長而直。動作之間腰腹手臂繃緊,能看到漂亮硬挺的弧線。

    她望著他的影子,一會兒想他,一會兒想畫像上的少年:“你以前去過雲州嗎?”

    他去過,她知道的。

    徐離陵:“很久以前去過。”

    鶯然:“能和我說說你以前去雲州的事嗎?”

    他開了墓門,讓那少年的過往都如雲煙散。

    那他就該親口將那少年的故事,都講給她聽。

    鶯然望著他的影子想。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徐離陵這般道了一句,而後同她講述:“那會兒我到雲州有正事,沒什麽時間出門玩……”

    鶯然想到集冊總記上說,那年他隻有五歲。

    徐離陵:“不過我晚上還是偷跑了出去,到山下夜市裏去轉了一圈。那夜市……”

    鶯然聽著他第一次去夜市的見聞,想象著那隻有五歲的徐離陵在市井的琳琅滿目中,滿眼新奇地到處看,什麽都想試一試,到處躲著巡邏弟子的模樣。

    心頭溫軟,輕笑起來。

    可望著他身影,心中又生出些許酸澀——

    他究竟受過怎樣的折磨,才會從那樣一個快意瀟灑的小仙君,成了如今的魔。

    鶯然向他走近,走到他所在的黑暗處,從背後抱住他。

    她雙手圈在他腰腹前。

    徐離陵握住她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摩挲。

    鶯然臉貼著他清薄的背,輕聲道:

    “那就去雲州。找一座凡人很多、有夜市的小城。”

    “我去找一個宗門,拜入做弟子。做修士保護你、小黃和大花。你就當凡人,去找個鋪子,繼續做賬房先生。”

    黑暗中,徐離陵輕笑道:“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