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被泡在黑暗深不見底的湖水裏。
    她的身體很輕，在湖水之中飄飄蕩蕩，周圍有來往不息的遊魚小蝦，它們路過夏言的時候，絲毫不驚，宛若夏言不是異類一般。
    夏言抬眼向上，依稀可以看見頭頂上方，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水麵上，泛著銀光燦燦的水光。
    她記得自己為了救小男孩後，無力返回水麵，而後被這幽幽湖水吞沒其中。
    此刻突然蘇醒，卻不記得，自己在這湖水之中，被泡了多久。
    她的心肺，以及身體裏的血液，已如這湖水一般冷涼透骨，仿若要和這湖水，融為一體。
    心中浮起的恐懼，加上求生的渴望，讓她一時間慌了神，手忙腳亂就掙紮著想往湖麵遊去。
    四肢拚命劃水的時候，她驚詫發現，她的整個身軀，竟是這般的輕便，可以在湖水之中來去自由。
    她心中大喜，自己這下終於有救了！
    於是，她卯足力氣，奮力向上，朝著湖麵進發。
    果然不費吹灰之力，她就來到湖麵之下。
    隔著薄薄的一層湖水，她看見了岸邊燈光璀璨、比鄰交錯的房屋，和隱匿在夜色之中，此起彼伏的山脈。
    她努力探著腦袋，想將臉透出水麵。
    卻在一番折騰後，發現不管自己再怎麽努力，都出不了水。
    心中疑惑加之絕望交錯在一起，讓夏言自亂陣腳。
    急迫之下，倒抽了一口涼氣——
    沒有水流灌入鼻腔和喉嚨，卻像在陸地上呼吸一般。
    這與夏言之前溺水時的遭遇，截然不同。
    夏言不明所以，倍感疑惑。
    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於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她又在一番調整以後，猛吸了幾口氣。
    ——還是跟在陸地上呼吸的感覺一樣！
    此刻的自己，居然真的能在湖水裏自由呼吸！！！
    這是什麽情況？！
    不能出水麵，卻可以在湖水裏自由呼吸，
    難道經此一事，自己意外練就了奇能異術？
    還是現在的自己，已經死了？！
    想到這裏，夏言身體猛然一僵。
    她低頭審視自己，長發在湖水之中如同水草蔓延，衣服飄飄展展如同水波搖曳，
    她的樣子，像極了一個無家可歸，漫無目的四處遊蕩的孤魂野鬼。
    巨大的恐懼感，像千萬條冰冷遊弋的蛇，爬行裹挾在夏言全身，讓她渾身戰栗，無處可逃。
    她絕望的看向湖麵之上的世界，
    月光皎皎，四下寂靜，之前遊玩的人，已經不見蹤影。
    是啊，有哪個人在長時間的溺水以後，還能僥幸存活的？
    況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個深幽的湖水之中，被浸泡了多久。
    夏言淒涼的笑，眼中溢出的淚水被湖中暗流帶走，
    她沒想到，自己的奮不顧身，換來的，是天人永隔，是永生永世，被禁錮於此。
    她無法接受自己的遭遇，以及此刻的處境。
    但卻無力回天，無可奈何。
    於是，隻能任由自己虛幻如煙的魂魄，在這湖水之中搖搖蕩蕩，不知歸處。
    翌日黃昏。
    西方落日熔金，餘光照耀天與地，光線如柱而下，透過湖麵，隱透到湖水裏。
    夏言曲身躺在湖水10米深處的水草之中，抬頭的時候，看見了萬裏天際之下，湖麵上絡繹不絕準備返港的船隻。
    她救人的時候，明明還下著雪。
    不覺間，外麵的世界，已經天明如鏡，風和日麗。
    而她，再也沒有機會，去欣賞碧空之下，春和景明的山光湖色。
    想到這裏，她萬分壓抑的抿著嘴，內心的不甘與憋屈，隻能自己一個人慢慢消化。
    “夏言......”
    一個聲音透過綿密的湖水，傳進夏言的耳朵裏。
    夏言猛然坐起，四處張望，卻沒有看見任何人。
    一定是自己的耳朵出現幻覺了。
    夏言無奈笑笑，畢竟自己現在已經成了孤魂野鬼，哪有什麽人，能夠找到這裏。
    “夏言！”那個聲音伴著水聲又再度傳來，這一次，夏言聽的清清楚楚。
    夏言正襟危坐，四下張望，依舊沒有看見任何人。
    她警惕開口，語氣中帶著戒備：
    “誰？！是誰在叫我？！”
    那個聲音緊隨其後，帶著難以壓製的憤怒：
    “你還待在這裏做什麽？！難不成，你真想永生永世被困在這裏嗎？！”
    對方不分青紅皂白的質問，讓本就憋屈的夏言，瞬間來了氣。
    她紅著眼，隔著流動的湖水，看向空無一物的眼前：
    “你以為我願意待在這個地方嗎？！
    我一個好端端的人，突然就成了孤魂野鬼，我心中的苦，去跟誰說......
    可我有什麽辦法，我試過了，我根本出不去！......”
    對方聽著夏言的宣泄，無奈的歎了口氣，又接著說道：
    “夏言，你絕處逢生，苦盡甘來，今天我來的目的，就是帶你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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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嗎？！”夏言激動不已站起，對著四處不見人的湖水問道：
    “你真的可以帶我離開這裏嗎？！”
    “嗯。”輕輕的一聲，在水波裏綿延擴散。
    夏言心中的興奮和喜悅，再也無法抑製，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笑：
    “謝謝！謝謝你！”
    感謝過後，又忍不住問出心中的猜測：
    “你是爸爸嗎？”
    這幽幽湖水，猶如巨大的變聲器，她根本聽不出來人的聲音。
    對方並沒有回答，而是自說自話：
    “走吧，你在這裏多待一秒，你的肉身，就少一分生機。
    ——夏言，死而複生後，我希望你，開心快樂的活。”
    夏言已經幾乎篤定：
    “你就是我爸爸！”
    她心中之前對夏寧輝的恨，也在此刻徹底一筆勾銷：
    “爸爸，謝謝你來搭救我.....”
    夏寧輝也不再回避，選擇現出真身：
    “夏言，是我，爸爸這就送你回去。”
    這是自夏寧輝死後，夏言第一次如此真實的直視他，
    一身灰藍色中山裝，在湖水之中卻不曾被浸濕分毫。
    臉部還是一如既往的黝黑蒼老，看夏言的眼神之中，早已不見了生前的生硬和疏離。
    如今父女二人身份相同，冰釋前嫌之後，夏言再也不用掩飾心中那份，對親情的渴望。
    她上前抱住夏寧輝，鼻涕和眼淚被溶解在湖水裏。
    她喉嚨酸澀：
    “爸爸，我沒想到，你會在這種情況下來搭救我。”
    夏寧輝替她擦拭眼淚，眼中盡是慈父的心疼：
    “孩子，你受苦了，爸爸現在就帶你離開這裏。”
    話音落下，夏言還沒反應過來，一陣白光就穿透湖水，籠罩住父女二人的身體，
    然後，兩人從湖水之中被帶離。
    他們衝破湖麵，遊離在暮色之中，
    夏言低頭，看著在暮色之下，透著幽黑的深沉湖麵，那種絕境逢生的喜悅感，讓她宛如夢境。
    不多時，他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醫院裏。
    醫院走廊裏，白熾燈如晝，照的夏言睜不開眼睛。
    隔著老遠，她就聽見了走廊裏，悲痛撕裂的哭喊聲。
    待走近後，她看見了癱坐在走廊上，涕淚交織的李珊珊。
    還有身體顫抖，在歐陽閔攙扶下，才能勉強站穩的歐陽辰。
    秦月娥紅著眼站在歐陽辰身旁，一臉感傷而又擔憂的看著麵如死灰，眼中滲淚的歐陽辰。
    看著他們奇怪的舉動，夏言不明所以。
    她走到歐陽辰身邊，開口問道：
    “歐陽辰，你們這是怎麽了？”
    話音石沉大海，消失在悠長的走廊之中。
    歐陽辰仿若未聞，毫無反應。
    見歐陽辰沒有任何反應，夏言又走到李珊珊麵前，蹲下身直視李珊珊：
    “李珊珊，你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怎麽哭成了這副模樣？”
    她的問題，依舊石沉大海，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
    李珊珊的反應，跟歐陽辰如出一轍。
    夏言不解：
    “他們這是怎麽了？怎麽都不理我？”
    夏寧輝上前拉夏言：
    “你現在是魂，你跟他們待在不同的空間裏，你看得見他們，他們卻看不見你。”
    原來如此。
    夏言後知後覺，從地上站起。
    雖然不知道歐陽辰和李珊珊為何而哭。
    但她心裏，已經猜出十有八九，他們此刻的傷心，是為了自己。
    看著眾人為自己傷心，夏言不免心中感傷與愧疚交織，立在原地，不知所去。
    夏寧輝見夏言情緒突然低沉，在一旁開口安慰：
    “他們哭，是因為他們以為你必死無疑，
    等你醒來以後，他們自然就不會這樣傷心了。
    走吧，我現在帶你回到自己的肉身裏。”
    夏寧輝邊說，邊拉著夏言往重症監護室門口走去。
    夏寧輝的話，給了夏言希望。
    夏言任由夏寧輝拉著自己來到重症監護室門口處，臉上的陰鬱也好了一些：
    “真的嗎？我真的不會死嗎？”
    “真的。”
    夏寧輝的語氣無比篤定，說話的時候，隻留給夏言一個背影。
    “太好了。”
    夏言激動不已，蒼白的臉上笑意盈盈。
    父女二人準備進到病房裏的時候，夏言扭頭，意外看見了趴在玻璃窗前，心碎啜泣的林沛。
    林沛身邊，還站著顧方城，顧雲深舅舅舅媽，雙胞胎弟弟，和顧雲深外婆。
    看著他們神色哀痛的模樣，夏言萬分驚訝，
    她沒想到，自己的這次意外，居然能牽動這麽多人。
    而最讓她驚訝的，是林沛的出現。
    林沛反對她跟顧雲深在一起，是刻進骨子裏的想法跟決定。
    夏言撼動不了分毫，隻能選擇被迫接受。
    所以她怎麽也無法相信，在自己的生死存亡的關頭，竟能驚動林沛，讓她專程趕到這裏。
    帶著心中的疑問，她和夏寧輝穿過厚重大門，來到了重症監護室裏，
    還沒站穩，夏言就看到了撲倒在病床上，聲淚俱下的顧雲深，以及躺在病床之上，麵色蒼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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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言這才幡然頓悟，原來林沛之所以會出現在重症監護室外，
    完全是因為監護室裏，此刻正在為自己哭的死去活來的顧雲深。
    她悲從中來，看著顧雲深，自嘲開口：
    “顧雲深，為了一個不被長輩認可的女孩，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這又是何苦呢？......”
    她含淚注視他，目光之中帶著久別重逢的喜，又帶著不能靠近的悲。
    “你落水以後，是他不顧自身危險，跳到湖水裏救的你。”
    夏寧輝站在夏言身旁，和夏言一起注視著趴在病床上的顧雲深。
    語氣波瀾不驚，卻是撼動夏言的驚濤駭浪。
    夏言呆在原地，眼中夾雜著錯愕，震驚與惆悵，
    她指著顧雲深：
    “......是顧雲深.....跳到湖裏.....救的我？.....”
    夏寧輝徐徐陳述，看顧雲深的目光裏，有欣慰，有感激：
    “對，就是他。他看你溺水以後，毫不猶豫就跳到湖裏救你，
    最後抱著必死的心，跟你一起溺水。
    好在你們一起被救，他剛被搶救過來以後，就馬不停蹄過來看你，一直守著你。”
    隱忍的淚水破堤而下，夏言再也忍不住走上前，
    她走到顧雲深身邊，神色複雜的看著他：
    “顧雲深，你個傻子，為了我，你真的連死都不怕了嗎？你怎麽這麽傻？！”
    一段時間不見，他又更加消瘦了些。
    原來的風華絕代，此刻已經變成了蕭瑟和頹敗。
    夏寧輝也上前，開口做最後的告別和叮囑：
    “夏言，爸爸就送你到這裏了。
    等你好了以後，一定要遵循自己的心，選個自己最愛的人，開開心心度過一生。”
    夏言聞聲，連忙開口：
    “爸爸，你去哪裏？！”
    “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含糊其辭的回答之後，是身影隱退在四麵白牆的病房之中。
    看著消失在自己眼前的夏寧輝，夏言不舍的流淚。
    之後，回頭看向趴在病床上的顧雲深。
    她的耳畔，還回響著夏寧輝的話——
    ‘等你好了以後，一定要遵循自己的心，選個自己最愛的人，開開心心度過一生。’
    真的可以嗎？
    能從湖底脫身，已經讓她無盡感激，
    此刻親眼目睹顧雲深的忠貞不渝，那些被刻意隱藏的情感，又開始肆意生長。
    所以，如果死而複生再活一次，她是否真的可以......
    想到這裏，她扭頭看了一眼趴在窗口處的林沛，溢出的淚水裏，盡是感性與理性的拉扯。
    然後，來到病床上，閉眼，倒下，融入自己的肉身之中。
    ......
    顧雲深悲痛哭泣的時候，隱約感覺被什麽東西碰了一下。
    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抬頭環視周圍一圈後，又重新趴到病床上。
    夏言微微睜開眼，迎著白如晝的燈光，確認自己已經回到肉身之後，喜極而泣。
    溫熱的淚水劃過臉頰，這種感覺，是如此的真實。
    她任由熱淚一遍遍衝刷眼角，稍稍側目，看見了顧雲深因為悲傷過度，而上下起伏的後背。
    她輕輕抬手，拍了拍顧雲深起伏顫抖的後背：
    “顧雲深.....”
    顧雲深聽到那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後，後背明顯一僵，整個人愣住。
    僵立幾秒，他猛然抬頭，然後看見了睜著眼睛，和他四目相對的夏言。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醫生之前明明說過，夏言身體機能越來越弱，讓所有人做好最壞的打算的！
    可是現在，夏言居然毫無預兆的蘇醒了！
    兩人含淚相望，目光交匯，
    夏言清清楚楚看見顧雲深眼中的悲喜轉換。
    為了證明自己此刻不是做夢，顧雲深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
    肉體的疼痛，讓他一哆嗦。
    這種真實的痛感，最終讓他確定——
    夏！言！真！的！醒！了！！
    他眼中的淚流的更狠，目光如炬：
    “夏言，你醒了！”
    看著眼前恍如夢境的顧雲深，夏言蒼白的臉上，勾起一抹無奈的笑。
    她又喚了他一聲：
    “顧雲深，你怎麽在這裏？”
    明明知道原由，卻還是想聽他親口說出。
    顧雲深淚如泉湧，臉上哀色隱退，轉而變成柳暗花明的笑。
    他帶著啜泣聲回答她：
    “因為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然後，快速起身，大步流星跑到門口處，對著外麵的醫生大聲喊道：
    “醫生！夏言醒了！！夏言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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