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嫉妒拾遺-蟲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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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節蟲不叫竹節蟲,竹節蟲未曾娶妻,沒有女兒。
竹節蟲隻有一個妹妹。
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占據自己妹妹身體的那個人,他是誰。
不是爹,是兄長。
他姓方,生在書香世家。
自幼讀書,單名一個蠹。
蠹,便是啃噬書籍的蟲子。
參加科舉前,家中長輩給他取字為竹清。
方竹清。
……
方竹清自幼讀書,家中希望他能考中,當大官。
方竹清不負眾望。
童生試榜首。
鄉試榜首解元。
會試落榜。
落榜那年,方竹清已經舉家搬遷到京城。
放榜那日,方竹清有些恍惚。
出了考場後,他就將文章默下來給師長同窗看過,師長與同窗,都說有希望。
他落榜了。
父親搖頭,母親歎息。
“孩兒,還有下一次,你還年輕。”
是啊,還年輕。
這一年,方竹清不到二十歲。誰見了,都要說一句前途無量,年少英才。
方竹清靜心讀書。
第二次參加科舉,方竹清仍舊落榜。
第三次,落榜。
一個冬天,方竹清的娘病死了。
沒過多久,父親贖回一個青樓女子,方竹清有了後娘。
昔日那個說‘大丈夫當俯仰無愧於天地’的父親,沉迷聲色。※
方竹清離開家,去了書院居住。
父親不再資助讀書,方竹清便作畫寫詩,拿去售賣。
第四次科舉,方竹清病重,沒有去考場。
考試當天,有人拿來一個題目,讓他寫。
對方掏出五十兩銀子,說趕時間。
要求方竹清快點寫。
方竹清一氣嗬成,寫完後,剛要謄寫,對方已經丟下銀子,拿了文章走了。
當日,父親提著酒壺,腳步踉踉蹌蹌來見方竹清。
“蠹兒啊,你今日賺了大錢?”
父親最近眠花宿柳,沒了昔日的精氣神。
方竹清將今日得來的五十兩銀子拿出來,他打算分一半給父親,結果全被搶走了。
“蠹兒,你今天有了個妹妹,叫方螢,流螢的螢。這就當是你給方螢的禮物了。”
方竹清看著父親離開的背影。
他發現,不知不覺間,他的父親爛掉了。
方螢?
這算什麽名字?
方竹清意識到,父親從來都是不上心的。
方蠹是蟲子,方螢也是蟲子。父親或許從來沒有用心過。
到了放榜的日子,方竹清照例去看榜。
盡管他這次沒有參加科舉,但這已經是他的習慣。
榜單上自然沒有方竹清的名字。
方竹清看到了謝姚的名字。
方竹清記得謝姚,年幼的謝姚曾當眾斥責他麵目醜陋,當不了官。
從那以後,方竹清就留心謝姚。
謝姚年紀不大,人卻囂張,不學無術,耽於玩樂。
關於謝姚的消息,不需要探查。
謝姚是一個很張揚的人,身為謝家最小的兒子,謝姚有囂張的資本。
謝家出了一位寵妃,謝家出了幾位高官。
方竹清得罪不起這種人。
偶爾方竹清攬鏡自照,也會懷疑自我。他長得很難看嗎?
方竹清從未死心。
他寧願殿試的時候,因為容貌被皇帝無視。
寧願撞個頭破血流。
方竹清想,隻要自己有足夠的學識,就能考中,就能當大官。
以他如今的功名,運作得當是可以當官的。
但方竹清不屑當個小官。
……
當下,方竹清看到了謝姚的名字。
謝姚考上了。
方竹清有些恍惚。
謝姚考上了。
方竹清第一次懷疑自己。
謝姚都能考上,他為什麽考不上?
日子還要繼續過,方竹清擺攤為人代筆,無論是書信,還是畫作,他什麽單子都接。
直到有一天,他接了個謄抄曆年科舉題解的活計。
方竹清看到了熟悉的題目。
這是他寫過的,這是今年的考題。
方竹清不願去想發生了什麽。
方竹清仍舊參加科舉。
他想考中。
可他再也沒中過。
童生試與鄉試的輝煌,仿佛隻是泡影。
會試,成了方竹清最大的噩夢。
屢試不中。
簡簡單單四個字,成了方竹清的夢魘。
方竹清不記得父親具體是什麽時候死的。
他那個父親,這些年眠花宿柳,身體虧空,時不時還要向他討要錢財。
方竹清有錢的時候,就給一些。
沒有錢的時候,就勸說父親。就像昔日父親勸他讀書時說的一樣。
走正路。
方蠹,你要走正路,當大官啊。
跪地父親靈堂前,方竹清有些恍惚。
人,是如此善變的嗎?
方竹清沒有思考父親到底是怎麽死的,方竹清眼裏,這個父親早就爛掉了。
父親死了。
方竹清反而鬆了一口氣。
方竹清的胳膊被壓住。
他扭頭,看到一個小不點跪在地上,小小一個,麵黃肌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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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的妹妹。
後母生下的妹妹,名叫方螢。
方螢的日子似乎不太好過,旁人家的孩子白白胖胖,方螢瘦瘦巴巴。
方竹清找到後母,詢問自己之前給父親的五十兩銀子。
五十兩銀子,省吃儉用足夠讓一個五口之家過上幾年安穩日子。
至少,不會把一個孩子養成這樣。
後母聞言,表情有些古怪。
戴孝的後母跪在方竹清腳邊,淚濕衣襟。
“竹清,錢我會還你的。”
她以為,方竹清是來討債的。
方竹清試圖解釋。
他不是要錢,他隻是想知道,那五十兩銀子用在了什麽地方。
後母支支吾吾,麵露難色。
方竹清動了怒,一拳砸在桌子上。
後母這才顫聲說起錢財的去處。
後母回憶,方竹清的父親在方螢出生那日離家,一個多月後才回家。
歸家不久,便有人來要債,家裏的東西都典當還債了。
後母每日織布繡花,補貼家用。
至於那五十兩銀子,後母是沒見過的。
後母小心翼翼道:“我會還你銀子的。”
方竹清踉蹌一下,腦中那根弦徹底斷開,他掏出身上所有銀錢塞給後母。
“不要,我不要。”
方竹清披麻戴孝衝出家門。
從那一日開始,方竹清斷了科舉的念頭。
他仍舊抄書賣畫,旁人讓寫什麽,就寫什麽。
得了銀錢,就托人給後母帶去一份。
日子還算過得去,方竹清發現,放棄科舉似乎也不錯。
直到有一天,方竹清寫的一篇文章被人攻訐,買主供出了方竹清。
方竹清在牢裏住了半年,人有些瘋癲。
方竹清不再握筆。
拿起筆,他就會想起在牢裏被毆打的痛楚。
方竹清成了乞丐。
旁人叫他大蟲,人人都知道,大蟲有個妹妹叫小蟲。所以他叫大蟲。
方蠹。
方螢。
都是蟲。
方竹清不想解釋。
方竹清什麽都不想說。
又一年,後母死了。
有許多風言風語,那些人說他的後母死於花柳病。
方竹清的家,被債主霸占。
到最後,方竹清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到底欠下了多少銀錢。
方竹清撿回在街上遊蕩,無家可歸的方螢。
方竹清想,或許自己應該重新拿起筆,至少把妹妹養得胖一點。
太瘦了,容易凍死。
在冬天來臨之前,方竹清要賺一筆錢,添置棉衣,租賃屋舍。
然而,意外比冬天來得更快。
那日帝王遊街,方竹清恰巧路過,他連忙拉著方螢跪下,按下方螢的腦袋。
許是因為好奇,許是因為無知,方螢趁著方竹清撿起腳邊一枚銅錢的空檔,抬頭看了一眼。
方螢的腦袋被侍衛砍下。
高高揚起。
滾落在地。
方竹清攥著銅錢,摟著妹妹,盯著地上的腦袋,他有些恍惚。
他看到一隻螞蟻,爬到妹妹耳朵裏。
方竹清衝過去,試圖趕走那隻螞蟻。
螞蟻進到耳朵裏,會癢的。
會癢的!
方竹清的腦袋高高揚起。
落了地。
殘留的意識裏,方竹清忽然想到,或許自己真的隻是一隻蟲子。
畢竟,沒有人在乎一隻蟲子的生死。
方竹清想,他就是一隻蟲子。
方竹清死了。
他想,那些流言蜚語,或許可以停一停了。
之後那些人,會如何編排他的妹妹呢?
他妹妹幹幹淨淨,是清白的。
那些人的汙言穢語,怎麽能落在妹妹身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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