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燭的藍色火苗觸到山神刺青的刹那，老薩滿的皮膚像熱蠟般融化了。我眼睜睜看著那張布滿老年斑的臉皮滑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鱗甲。月光照在他新生的麵孔上，竟與青銅棺槨上的浮雕有八分相似。
    "這才是..."老薩滿——或者說他是山神的化身——他的嗓音變成金石相擊的嗡鳴，"真正的鎮山契。"
    祭壇下的裂縫突然湧出溫泉，蒸騰的水霧中浮起十二尊青銅人俑。這些人俑雙手反綁，天靈蓋處開著拳頭大的孔洞，每個孔洞中都插著支冰晶雕成的黃仙像。最駭人的是他們的穿戴，竟然是二十年前的穿搭。
    青銅棺槨應聲開啟，棺內沒有屍骸，隻有根三丈長的脊椎骨。骨節上生著翡翠般的苔蘚，每塊椎骨都嵌著枚刻滿咒文的金釘。我忽然覺得後頸發燙，玉佩不知何時化成了灘銀水，正順著衣襟滲入那道陳年舊疤——那是我七歲那年跌落山崖留下的傷痕。
    "當年七個獵戶分食的，是山神蛻下的靈骨。"山神化身抬手招來漫天飛雪，在祭壇上凝成微縮的山川地貌，"李老栓剖開的母黃仙，是守山靈最後一縷精魄所化。"
    溫泉水突然沸騰，水底浮出七具青銅棺。每具棺蓋上都凸印著張扭曲的人臉，正是當年參與圍獵的七個獵戶。他們的眼窩裏鑽出金線蟲，在空中交織成北鬥七星的形狀。
    山神化身的鱗甲開始剝落，露出底下水晶般的骨骼："守山靈滅，地脈潰。要鎮住長白山十六峰的煞氣，需以契約為引，人骨為釘......"
    話音未落，山下傳來地裂般的轟鳴。我看到靠山屯的方向騰起血紅光柱，祠堂那棵百年老槐樹隨風瘋狂的抖動著，枝條上掛滿鈴鐺狀的血瘤。最粗的枝杈上坐著個穿紅肚兜的嬰孩，他左手攥著半截桃木劍，右手提著李大山腐爛的頭顱。
    "時辰到了。"嬰孩開口是蒼老男聲，肚兜上繡著的黃鼠狼突然活了，順著他的胳膊爬上肩頭，"二十年陽壽換一柱香，這買賣可還劃算？"
    我突然頭痛欲裂，無數陌生記憶湧入腦海：七歲那場墜崖根本不是意外，而是我爹用朱砂在我後背畫契時被山風迷了眼；祠堂底下的密室裏藏著七盞人皮燈籠，燈油是用守山靈骨髓熬的；還有老薩滿腰帶裏那串青銅鈴鐺，每個鈴鐺裏都鎮著個橫死之人的魂魄......
    山神化身突然將我推向青銅棺槨，脊椎骨上的金釘齊齊顫動。溫泉中升起座玉石碑，碑文竟是用我的血寫成的生辰八字。那個在崖邊見過的嫁衣女鬼從碑後轉出，懷中的繈褓裏傳出熟悉的吮吸聲。
    "真正的鎮山契，要活人背山。"山神化身的水晶骨掌按在我後頸疤痕處，"你爹當年偷走的山神骨，如今該物歸原主了。"
    劇痛從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我驚恐地發現自己的皮膚正在玉化。嫁衣女鬼突然掀開蓋頭，露出我娘年輕時的麵容。她眼角淌著血淚，從繈褓中捧出團跳動的金芒——那分明是隻尚未睜眼的黃鼠狼幼崽，額間卻生著與我相同的胎記。
    溫泉突然結冰，十二尊青銅人俑的眼窩裏噴出青火。山神化身的水晶骨骼開始崩裂，每道裂縫中都鑽出金線蟲。靠山屯方向的火光裏飛出無數燃燒的紙錢，在祭壇上空聚成張巨大的黃仙麵孔。
    "你以為我在救這個村子？"山神化身的頭顱滾落在地，聲音從玉石碑裏傳出，"三百年前人類撕毀契約時，就該料到有今日。"
    嫁衣女鬼將黃鼠狼幼崽塞進我懷裏，那團溫熱的生命突然睜開雙眼。我看到它瞳孔中映出的畫麵：七個獵戶跪在祠堂分食冒著熱氣的肉塊，而供桌下蜷縮著個渾身金毛的男嬰；老薩滿在雷擊木下埋下青銅棺時，樹根纏住的其實是具活屍；還有我爹臨終前那個雪夜，窗欞上始終趴著隻獨眼黃鼠狼......
    懷中的幼崽突然發出啼哭，溫泉冰麵應聲炸裂。玉石碑上的血字化作鎖鏈纏住我的四肢，青銅棺槨中的脊椎骨騰空而起，每一節骨縫都生出翡翠色的根須。靠山屯方向的火光裏走出浩浩蕩蕩的村民，他們脖頸後都凸著金釘，眼窩裏爬滿翡翠色的苔蘚。
    山神化身的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背起山神骨，你就是新一任守山靈。否則寅時三刻，長白山十六峰的雪崩會吞沒整個關東......"
    嫁衣女鬼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玉石碑上，碑文瞬間變成契約條文。我瞥見最後一行小字："背山者，需斷七情絕六欲，以人軀化山魄，永世不得輪回。"
    懷中的黃鼠狼幼崽突然口吐人言："哥哥，還記得後山岩洞裏的鬆子糖嗎？"這聲音像極了寡婦早夭的女兒。幼崽的金毛開始褪色，漸漸顯出女童的輪廓，眉心卻留著道猙獰的疤痕——正是當年我失手打翻油燈造成的傷痕。
    玉石碑突然射出金光，溫泉深處浮起一具水晶棺材。棺材中躺著個穿粗布衣裳的少女，她雙手交疊在胸前，腕上戴著串山核桃手鏈——那是我去年七夕送給貨郎女兒的定情信物。
    "你以為這些精怪在害人？"山神化身的聲音帶著悲鳴，"它們不過是守著三百年前人類背棄的諾言！"
    地動山搖間，我抱著逐漸化人的幼崽跌進溫泉。溫熱的水流突然變得刺骨，無數雙蒼白的手從水底伸出。那些手上都戴著褪了色的平安繩——正是七歲那年村裏失蹤的十二個放山人。
    在即將被拖入水底時，我摸到腰間別著的獵刀。刀柄上爹親手刻的鎮邪符突然發燙，刃口映出我半人半玉的麵容。靠山屯方向的火光已經燒紅半邊天穹，我仿佛聽見百戶人家的哭嚎在風雪中凝結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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