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蟲子
字數:6193 加入書籤
江澄夜貼著牆根避開巡邏隊,貓腰從半塌的木窗翻進屋內。
黴味混著煙葉氣撲麵而來,堂屋中央歪著張瘸腿方桌,三隻豁口粗瓷碗沿兒凝著褐色茶漬,碗底還沉著沒泡開的茶梗。
東牆角堆著半人高的柴薪,柴堆縫隙裏滾出幾個空酒壇,壇口還沾著幹涸的酒漬,在月光下泛著暗棕色。
裏屋的床上攤著床油亮的棉被,被角磨得露出棉絮,炕沿扔著件藍布褂子,紐扣掉了兩顆,下擺還沾著泥點。
窗台上擺著個豁口瓦罐,裏麵插著幾枝幹枯的野菊。
夜風從破窗灌進來,吹得牆縫裏塞著的草屑簌簌落灰,牆角蛛網在月光下晃出細碎的銀亮,像誰撒了把冷掉的星星。
江澄夜的指尖在炕洞土坯的炭筆畫上頓住,那道淚痕狀的指印邊緣還留著淺淺的刮痕,像是指甲倉促劃過的印記。
他湊近細嗅,土坯縫隙裏滲出的草藥味中混著一絲極淡的、類似皂角的清香——這與屋內彌漫的煙黴味格格不入,倒像是某人臨走前匆忙擦拭過什麽。
堂屋的粗瓷碗又發出細碎聲響,他猛地轉身時,看見碗沿茶漬在月光下泛出詭異的光澤。蹲下身才發現,其中一隻碗底沉著片深褐色的碎屑,用匕首尖挑起時竟碎成粉末,隱約能辨出幹枯葉片的紋理。
東牆角的酒壇堆裏,最底層那個壇口凝著的酒漬邊緣,嵌著半枚模糊的指印,指腹的紋路裏卡著細小的沙礫,沙礫顏色與屋外官道旁的黃土截然不同。
江澄夜的目光被柴堆與土牆夾角的異動拽住——三兩隻深褐色的甲蟲正沿著牆縫攀爬,鞘翅上沾著濕潤的泥土,在月光下泛著油亮的反光。
他撥開枯柴時,蟲群突然從裂縫裏湧出來,密密麻麻的蟲足在磚麵上劃出細碎聲響,其中幾隻甲蟲背上竟馱著半粒黴變的米,米糠裏還纏著根灰黑色的絨毛。
更深處的磚縫間,蠕動著幾條肥白的潮蟲,觸須上掛著透明的黏液,黏液拖出的絲線黏著些暗紫色的碎屑。
他用匕首尖挑起碎屑湊近,那竟是幹燥的花瓣碾碎後的粉末,花瓣紋理裏還嵌著細小的蟲蛀痕跡,蟲洞邊緣凝著琥珀色的樹脂。
牆角蛛網的陰影裏,一隻盲蛛正緩慢爬行,八隻細腿上都沾著同一種暗綠色的粉末,粉末在月光下泛著磷火般的微光。
當他扒開牆角堆積的草屑時,土層裏猛地竄出條尺餘長的百足蟲,毒顎開合間滲出乳白汁液,蟲身節肢上沾著的不是塵土,而是細密的、類似香灰的粉末。
粉末下方的泥土裏,埋著個被啃噬過半的蟲繭,繭殼內側殘留著淡粉色的絲狀物,絲線上還纏著幾根斷發——其中一根灰發根部帶著新鮮的毛囊,另一根黑發末梢卻凝著半粒幹涸的血珠。
夜風卷過蟲群時,甲蟲突然集體轉向,鞘翅摩擦著發出尖銳的嗡鳴,它們爬行的軌跡在地麵上畫出不規則的弧線,弧線終點正對著炕洞那幅炭筆畫的淚痕處。
而磚縫裏爬出的潮蟲,正沿著牆根排成一列,蟲身反射的月光連成銀線,恰好指向窗台瓦罐裏幹枯的野菊——那些野菊莖稈上,不知何時多了幾隻正在蛻皮的飛蛾,蛻下的蛹殼裏還留著半片沾著香粉的翅鱗。
江澄夜盯著蟲群爬行的弧線,指尖順著它們劃出的軌跡探向地麵。
青石板在指腹下震顫,某塊磚縫間的泥土突然簌簌掉落——他用手指節狠敲磚麵,\"哢嗒\"聲裏整塊石板向內傾斜,露出黑黢黢的洞口。
蟲群嗡鳴著湧入洞隙,甲蟲鞘翅擦過石壁的聲響像把生鏽的鑰匙在開鎖。
洞口下的土坡覆著潮蟲分泌的黏液,滑膩的觸感裏混著濃烈的草藥味。
他摸出火折子晃亮,石壁上嵌著半枚風幹的棠棣果,果核被蟲蛀出蜂窩狀的孔洞,孔洞裏塞滿了深褐色的蟲糞——那糞粒排列成細小的箭頭,指向地道拐角處的朽木。
朽木下爬出的盲蛛正用腿須撥弄塊碎瓷,瓷片上燒著半朵褪色的菊花,花瓣紋路裏卡著百足蟲蛻下的鱗甲。
地道盡頭的土牆滲著水,牆根蟲繭堆成的小丘上,爬滿了馱著香灰的甲蟲。
它們正用顎部拱動某塊鬆動的土坯,土坯背後突然透出微光——江澄夜撞開牆體,撲麵而來的潮氣裏飄著細白的蟲絲,絲線下垂著個用蛛絲和草莖織成的風鈴,每片草葉上都落著正在羽化的飛蛾,蛾翼撲簌簌抖落的鱗粉,在火把光裏聚成條通往地下暗河的螢光小徑。
江澄夜踩著螢光小徑往下走,土牆明顯有人為挖掘的痕跡,坑窪的土棱還留著鎬頭鑿過的豁口,洞頂用歪扭的木梁支著,縫隙裏不斷有潮蟲簌簌掉落,卻都繞開他的衣擺往深處爬。
蟲群在前方聚成流動的黑潮,甲蟲鞘翅撞著洞壁發出\"哢嗒\"聲,盲蛛的細腿在泥地上劃出銀線,百足蟲拖著毒顎爬過積水時,竟用節肢勾著他的靴底往前推。
越往深處走,土腥味裏越混著甜膩的草藥香。
岩壁上嵌著的棠棣果核被蟲蛀成了燈盞,裏麵盛著凝固的樹脂,蟲群爬過時翅鱗擦出火星,把果核裏的樹脂引燃,幽幽火光映出洞壁上歪歪扭扭的指印——那些指印深淺不一,有的指甲摳進泥土裏,有的掌心按著塊磨平的鵝卵石,石頭上還沾著風幹的蟲繭碎片。
小徑盡頭是一扇木門。
江澄夜的指尖剛觸到木門,門板就因背後的喘息而震顫。
那聲音像破風箱拉拽,混著蟲足爬過木板的沙沙響,門縫裏滲出的潮氣帶著甜腥——混合著血味,還包含某種發酵的草藥與蟲蛻黏液混雜的氣息。
蟲群突然在他腳邊聚成環狀,甲蟲鞘翅齊齊轉向門板,盲蛛的細腿在泥地上劃出半圓,百足蟲的毒顎叩著木縫,竟像是在叩門。
火把光照在門板粗糙的紋理上,那些鑿痕裏嵌著風幹的蟲繭碎片,繭殼內側還留著淡粉色絲線。
他用匕首撬開門閂的瞬間,門後驟然爆出嗡鳴——成千上萬隻飛蛾撲著螢光鱗粉湧出來,翅翼擦過他臉頰時,帶下的鱗粉在火把光裏聚成模糊的人臉輪廓。而喘息聲的源頭在黑暗深處,伴隨著濕泥被扒拉的聲響,某團黑影正貼著地麵蠕動,每呼吸一次,就有潮蟲從它身上簌簌掉落。
門內的土炕用蟲絲和柴薪搭成,炕沿掛著串用棠棣果核穿成的風鈴,每個果核都被蟲蛀出鏤空的眼洞,正隨著喘息聲輕輕搖晃。
黑影突然抬起頭,火把光映出張覆滿蟲繭的臉,繭殼縫隙裏伸出的不是皮膚,而是密密麻麻的蟲足。
惡靈騎士!
巡街的格林!
江澄夜的火把驟然爆出燈花,照亮了被蟲群吞噬的身影。格林的鐵騎甲胄早被啃噬得千瘡百孔,潮蟲順著護心鏡裂縫鑽進胸腔,百足蟲在肩甲下織出暗褐色的繭網,連那頂標誌性的顱骨頭盔都爬滿了甲蟲——它們用顎部鑿開頭骨眼窩,拖出的蛛絲正將空蕩的顱腔改造成蟲巢。
曾經燃著地獄業火的眼眶裏,此刻湧出的是成團的盲蛛,細腿在空氣中劃出磷火般的光痕。
他每邁出一步,靴底就擠出成串的蟲卵,泥漿裏翻湧的潮蟲爭先恐後鑽進他破爛的馬褲,在皮肉與甲片之間拱出蠕動的腫塊。
那柄本該燃燒靈魂的鏈刃斜插在泥裏,鏈節縫隙卡著風幹的蟲蛻,刃麵被蟲酸蝕出蛛網般的裂痕,卻仍有飛蛾撲著翅膀撞上去,翅鱗脫落時竟在刃上拚出扭曲的符文。
格林突然發出嗬嗬聲響,不是惡魔的咆哮,而是蟲群在體內摩擦的振翅聲。
他脖頸處的皮膚早被啃噬殆盡,露出的脊椎骨上爬滿了背馱香灰的甲蟲,它們正用足須將碎骨磨成粉末,混合著唾液在椎骨間隙築巢。
當他轉身時,背後的甲胄\"嘩啦\"掉落,露出被蟲繭覆蓋的脊背——繭殼隨著呼吸起伏,裂縫裏透出的不是血肉,而是無數正在羽化的飛蛾,翅鱗撲簌簌落在地上,積成灘會蠕動的銀粉。
江澄夜的指節在袖中捏得發白,火把光映著格林身上層層疊疊的蟲繭——那些繭殼正隨著蟲群振翅而起伏,卻唯獨沒有胸腔的搏動。
格林喉嚨裏發出蟲群振翅的嗡鳴,覆滿甲蟲的靴底碾著泥地猛衝過來,鏈刃拖在身後劃出火星,卻被地上的潮蟲瞬間撲滅。
江澄夜側身避開他揮來的骨拳,靴尖蹭過對方膝蓋——那裏的甲片早被蟲蛀成篩網,百足蟲正從關節縫隙裏探出毒顎,隨著他撲空的動作甩出串串蟲卵。
他退到土牆凹陷處時,格林的顱骨眼窩突然炸開盲蛛群,細腿擦著他耳畔飛過,在石壁上留下磷火般的光痕。
曾經能劈開煉獄的鏈刃,此刻卻軟塌塌地掃過來,刃麵爬滿的飛蛾被氣流驚起,翅鱗落了江澄夜半肩,湊近了才聞出那甜膩氣息裏混著死者的腐味。
格林每次撲空都會撞落身上的蟲繭,露出底下被啃噬得隻剩筋膜的肌肉——潮蟲正順著血絲鑽進他腰椎,百足蟲在斷裂的肋骨間織網,連心髒位置都被蟲群蛀成空洞,隻留幾片風幹的棠棣花瓣在裏麵簌簌抖動。
地道深處的蟲群突然集體振翅,格林的動作驟然僵硬,所有蟲足同時轉向江澄夜,而他空洞的顱骨裏,最後幾隻飛蛾正撲著翅膀撞向火把。
江澄夜盯著格林的殘軀,胸腔突然炸開腥甜的血氣。
當最後一隻飛蛾撞碎在火把上時,他仰頭發出狼嚎——聲浪震得地道土屑簌簌掉落,青石板縫裏滲出的血水突然逆湧,在他掌心聚成猩紅月輪。
血月之力順著指縫炸裂的瞬間,所有蟲群的動作驟然凝固:
潮蟲在半空中僵成黑紅色的珠串,百足蟲的毒顎還保持著開合姿勢,卻被血光凍成琥珀色的晶體;甲蟲鞘翅上的磷火啪地熄滅,盲蛛細腿上的香灰簌簌掉落,連飛蛾翅鱗上的螢光都凝成細小的血珠,順著格林的甲胄凹槽往下淌。
血月之力如蛛網般裹住整座地道,石壁上的蟲繭寸寸皸裂,露出裏麵被定格的棠棣花瓣,花瓣脈絡間的蟲酸正被血光灼成白煙。
格林身上的蟲群在血光中化為飛灰,露出底下斑駁的甲胄和未腐的皮肉,在空中飄成猩紅的符文。
當最後一隻潮蟲在血月邊緣爆成霧靄時,地道深處傳來轟然坍塌聲,泥雨落下的縫隙裏,銀鎖片墜地的脆響混著草藥香飄來,而格林空洞的顱骨眼窩裏,終於溢出兩滴不再是蟲蜜的、真正的血淚。
那一瞬間的清明,被開啟了預言之眼的江澄夜瞬間捕捉。
已是殘軀的格林張開嘴巴,似乎想要說些什麽。
“對不起嗎……”
雖然他沒有說出口,但江澄夜可以讀心。
終於,格林的身體如破敗的皮影般撲倒在地。甲胄碎成蟲蛀的殘片,露出底下早已腐朽的軀幹——肋骨間漏著風幹的草屑,脊椎骨上還掛著半片蟲繭,可那些曾在血肉裏鑽營的潮蟲已化為黑灰,唯有腰側那道爪痕還透著新鮮的血色,像枚灼熱的烙印。
他的顱骨在泥地上磕出悶響,眼窩裏的血淚混著蟲蛻粉末,在地麵洇出暗紅的痕。曾經燃著地獄業火的地方,此刻隻餘兩枚空蕩的骨窟,卻在血月餘光裏映出微弱的光——像是誰在瞳孔深處點了最後一盞燭火。
地道頂部的泥塊不斷墜落,砸在格林逐漸化為塵土的身體上。
隨著最後一縷草藥香散入夜風,他的顱骨滾向暗河,空洞的眼窩望著洞頂漏下的月光,而軀幹朽成的灰堆裏,竟簌簌長出幾株新生的棠棣,花瓣上凝著的不是露水,是江澄夜滴落的、混著血月之力的淚。
“傑.卡洛斯……是吧。”
江澄夜露出一個殘忍的笑。
深夜中,一道身影竄天而起,那雙紅色的羽翼跨過村落森林,直奔那極寒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