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雪歌送武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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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崔鈺帶著蘇玉娘再次渡過飲馬河時,冰麵已經裂了。
    崔鈺的竹杖點在最後一塊浮冰上,冰棱折射出他異色雙瞳裏的金青火焰。身後蘇玉娘的銅鈴響得急促,像隻被惹急了的貓。
    “師兄,這冰窟窿底下有東西。”她雙刀未出鞘,靴尖卻已挑起三枚銅錢——那是昨夜從禦劍宗長老屍體上摸來的買命錢。
    崔鈺笑了。他忽然旋身劈碎浮冰,冰渣如銀針般射向河心。水麵炸開的刹那,一條赤鱗蟒破冰而出,蟒首生著對鹿角,口中銜的卻不是明珠,而是半截凍僵的斷臂。
    “九幽族的探路蛇。”崔鈺的青銅劍已出鞘一寸,“看來他們是要纏上我們了。”
    蘇玉娘的紅裙在雪風裏獵獵如火。她突然甩出腕間銅鈴,鈴鐺在空中炸成七道血符,正封住赤蟒七寸:“留著它報信——讓九幽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知道,姑奶奶要去中原殺人了!”
    赤蟒轟然墜回冰窟。崔鈺的竹杖卻突然橫在她頸前,異色雙瞳眯成線:“過了飲馬河便是雙山,師妹這身紅衣太紮眼,師父雖然傳授給你很多本領,但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龍虎山,還是要低調才行,不要被這些事情擾了行程。”
    蘇玉娘反手扯下他道袍外衫裹在身上。青布遮不住緋紅裙角,倒像雪地裏潑了碗雞血。她挑眉輕笑:“紮眼才好——等那些仇家追來時,省得我一個個去找,再說了,有師兄在,我還怕什麽!你就忍心未過門的新娘子就這樣被仇家抓走了嗎?”
    崔鈺不敢答話,隻是一味催動胯下的大馬跑快些。
    河對岸的霧散了。
    兩座刀削般的巨石山撞進視野,山脊積雪被夕陽染成血色,宛如天神劈開天地時留下的疤。
    北風卷著冰碴在雙山之間嚎叫,崔鈺忽然抓起把雪塞進嘴裏。雪水混著血腥氣滑入喉管,燙得他左瞳金芒暴漲:“北境的雪還真是苦的。”
    “中原的雪是甜的。”蘇玉娘舔了舔刀鋒上的冰晶,“七歲那年我偷吃過——像摻了砒霜的蜜。”
    最後一縷天光墜入冰河時,他們踏上了雙山之間的通道。腳下的冰雪在逐漸融化,每走一步都帶起陳年的血腥味,往年經常有馬賊在此劫殺商隊。
    不過隨著大胤王朝對北俱蘆洲的逐步統一,崔鈺和蘇玉娘跨過雙山前往風陵渡乘船的這一路上,倒也平安無事。
    風陵渡的霧是活的。
    濃得能掐出水來的白煙貼著河麵遊走,船頭懸著的琉璃燈隻能照出三尺混沌。崔鈺的竹杖點在跳板上,異色雙瞳穿過霧氣,望見船舷上蜿蜒的鏽痕,就像條幹涸的血河。
    “師兄,這船會不會吃人呀?!”蘇玉娘腕間銅鈴輕響,紅裙被霧氣洇成暗褐,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地方會在白日裏暗如黑夜。
    “聽說前年在這裏沉過一條樓船,撈上來斷裂的甲板上還扣著這麽大的怪物牙齒。”崔鈺伸出右手比劃了一下,見到蘇玉娘愣在原地不動,於是回身伸手,溫柔地問道:“怕水?”
    “怕你手抖。”蘇玉娘挑眉甩開他,腕間銅鈴卻誠實地纏上他指尖。霧靄漫過交錯的掌紋時,她聽見自己心跳比浪頭還急——像那年蘇家祠堂裏,少年包紮傷口時笨拙的指節蹭過她腳踝。
    甲板上擺著兩張桌子,邊上零星坐著幾道人影。崔鈺拉著蘇玉娘找了個角落裏的位置坐下,上船時他就把兜帽拉了下來,畢竟自己那雙異色雙瞳還是有些過於顯眼了。
    “不要到處看,那邊的幾個都不是什麽小角色!”崔鈺低聲說道。
    “你怎麽知道?”蘇玉娘反問。
    “那邊坐在椅子上裹著狐裘的富家翁,是金虹商會中原分會的主事沙千金,他背後的靠山便是當朝禦前紅人九千歲,此人估摸著有凝神境的實力。”崔鈺道,蘇玉娘順著眼神看過去,沙千金手裏正轉著對和田玉核桃。玉色溫潤,核桃紋路卻暗藏玄機,裏麵暗藏著東海水師密探才識得的潮汐圖。他腳邊擱著口紫檀箱,箱角包金處刻著朵半開的牡丹,那是九千歲府上女眷專用的暗記,身旁還跟著四個身材高大的壯漢。
    以大胤王朝九千歲今時今日的威勢,這些爪牙自然毫不避諱自己的身份,在他們看來,那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角落裏蜷著個戴鬥笠的老農,蓑衣下露出一截錦緞袖口。腳邊竹簍裏窸窸窣窣響動,偶爾探出條碧綠蛇信。
    “那是嶺南毒宗的‘青信使’,專門負責清理門中叛徒,看樣子也有凝神境的修為。”崔鈺說道。
    船尾忽有琵琶聲破霧。
    彈的是《折柳曲》,指法卻帶著肅殺。抱琴女子麵覆輕紗,露出的手腕纏著串珊瑚珠——每顆珠芯都嵌著粒人魚淚,唯有南海鮫人島的貴胄才用得起這般奢侈的避水珠。
    “那她呢?”蘇玉娘瞅著抱琴女子,問道。
    “看打扮應該來自南海那邊,但身份我也是不甚清楚,實力和剛才兩人相比在微妙之間。”崔鈺眉頭微微皺著,眼角的餘光一直打量著那戴著麵紗的女子。
    “客官小心腳下。”船夫弓著背遞來盞桐油燈,掌心繭子厚得像龜甲。燈影晃過他脖頸時,一道蜈蚣疤若隱若現。
    那位嶺南毒宗的信使竹簍裏的蛇,似乎是聞到了蘇玉娘身上的脂粉香氣,竟然翻出竹簍就朝著崔鈺這邊遊了過來。
    “我有點怕蛇。”蘇玉娘突然拉著崔鈺的衣角,輕聲說道。
    崔鈺突然輕笑,將手中剝好的橘子放到蘇玉娘手上,順便揶揄道:“小師妹,我還以為你是天不怕地不怕呢!看我的。”
    話音剛落,他手中的橘子皮就落在甲板上,擺成個卦象,將那條長蛇圍在其中。
    “坎為水,水成冰,”指尖彈飛一瓣橘肉,正落入老農的竹簍,“這位老伯,您簍裏的青信使餓好些時日了吧? ”
    老農鬥笠下的眼珠泛著死魚般的灰白:“鄉下人養條看家蛇,讓道長見笑了。”話音未落,琵琶聲陡轉淒厲,老頭鬥笠上倏地飛出根銀針,直刺崔鈺眉心,凝魂境中期的實力已經能夠用神識來操縱暗器,剛才老農便是在轉頭的瞬間將銀針射出!
    隻是那銀針卻在觸及異色雙瞳的刹那,被兩片橘皮夾住。
    竹簍猛地一顫。
    那條長蛇又被老農重新丟了進去。
    “好針。”崔鈺拈著銀針迎光細看,針尾刻著一條極為精細的飛龍,“嶺南毒宗的淬毒龍須針,還是有些道法在裏麵的!”
    琵琶弦“錚”地繃斷。
    “諸位。”
    艙內忽有人輕笑。珠簾掀動時帶起陣異香,穿月白長衫的書生搖著折扇踱出,扇麵繪著《寒江獨釣圖》,釣竿處卻是個倒懸的“忠”字。“同舟共濟的緣分,何必劍拔弩張?”他折扇輕點船舷,霧氣竟凝成行詩:霧裏看花終隔紗,不如共飲一杯茶。
    蘇玉娘的銅鈴突然不響了。
    崔鈺盯著書生腰間玉佩,看起來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且此人似乎並沒有任何修為。
    “好茶。”崔鈺忽然掀開艙內小幾上的紫砂壺,茶湯裏沉著幾粒朱砂,“紅袖添香夜讀書,朱砂鎮魂晨祭天——大老板這壺‘紅顏醉’,當真算得上是茶中極品!”
    沙千金玉核桃“哢嗒”扣緊。
    他袖中滑出枚金葉子,葉脈紋路竟與狐裘暗紋重合:“道長說笑了,某乃金虹商會主事沙千金,不知道長尊姓大名?”
    “在下崔無憂,這位是我師妹,我們都是雲遊四海的散修,聽聞龍虎山要舉辦新任宗主繼位大典,正想去湊湊熱鬧!”崔鈺說道,聽聞嶺南毒宗早已經被朝中那位九千歲收服,那如此看來,這船上單是九千歲的爪牙就已經有兩撥了。再者他也算是在江湖上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手了,雖然活動的範圍僅限於北境寒疆周圍,但他還沒蠢到暴露自己守心坪青崖道人弟子的身份,這時候蘇玉娘經常喊的崔無憂這個名字倒是顯出用處來了。
    “這是錦州特產的‘丹霞霧茶’,也叫紅顏醉,最宜祛濕。”金葉子飄然落入壺中,茶湯瞬間泛起金芒,“諸位不妨嚐嚐。”
    霧氣愈發濃重。
    就在船上眾人各懷心思卻又同桌飲茶時,岸邊卻有一渾身罩著黑袍之人,正騎著匹馬晃晃悠悠的走著,在山間小道之間若隱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