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承恩殿。
    滿殿的宮人內侍都被趕了出去，正殿之中，隻有高台之上寶座之中、一身常服正裝的太子妃，和規規矩矩站在她側後方的甘藍。
    太子妃蕭瑟地坐在上首，如木胎泥塑，一動不動。
    她唯一的兒子請啟蒙的老師，她隻頭一天晚上才知道此事，也才被告知此人背景，竟然拉拉雜雜又聯係到了那個至今尚未承寵、卻又在太子身邊穩穩站住了的王氏身上。
    和恪也在她那裏。
    聽說和恪也要請專門的老師授課，那個人卻是先定王的外孫女……還要和恪借著永寧公主的手，出宮與那老師先見一見看看彼此有無師徒緣分……
    這樣隆重。
    甚至比她的陶哥兒還要隆重。
    而自己，若是想要陶哥兒順順當當地長大，順順當當地繼承那把椅子，就必須當一個通透大度的主母，什麽都不能計較，什麽都不能伸手。
    不能招了太子忌憚。
    也不能，招了皇上和皇後的不喜。
    還不能得罪了太多嬪禦，逼得她們使出醃臢手段來對付自己和陶哥兒。
    這條路，就像是竹青說的，本就有這麽摧殘心肺。
    太子妃坐了很久，直到整個人都涼透了，才身子微晃，倒了下去！
    甘藍嚇得腿一軟跪倒在地，張大了嘴卻又不敢喊，隻得硬撐著膝行過去，一把抱住太子妃，嗚嗚地小聲哭起來：
    “娘娘，娘娘，您有什麽委屈，您得說啊，您不能憋著，會憋壞的……”
    “我不委屈。”太子妃的聲音細若遊絲，斷斷續續，“隻是高興得走了困，晨起疲乏……”
    說著，竟勉強笑了笑，續道，“叫人罷，我怕是有些內火……”
    甘藍這才大聲喊人，又命傳太醫。
    ……………………
    從承恩殿退出去的林如海此刻正是四十不到、年富力強的時候，他家四世列侯、家資饒富。嬌妻又是國公府的嫡支嫡女，還給自己生了一個清秀聰明的女兒。
    他本人乃是探花出身，仕途平順，從主簿做起，踏踏實實、平平安安地做到了烏州別駕。若非妻舅再三致意，他甚至都無意入京。
    他的生平唯有一件不足之事，那便是子嗣。
    原本一個幺兒，好容易養到了三歲，偏又在去年夭折。
    既無後嗣，便無野心。
    林如海隻想跟嫡妻賈氏一起，將女兒好生撫養長大，嫁一個文雅女婿，此生也就如此了。
    可他才剛抵達京城，跟妻舅才見了一麵，說好了應該是年後便轉入京做蘭台寺大夫。
    回到國公府的客房還沒坐穩，便得了太子召見。
    全家都懵了。
    昨夜他跟妻子燈下議論此事，妻子眉間卻似籠罩了若幹愁緒，殷殷叮囑他必得小心行事。
    他越發疑惑，正要去跟妻舅討教，卻又被妻子按住，欲言又止。
    他盤問再三。
    妻子滿麵通紅，忍恥，問他借錢。
    他大吃一驚！
    堂堂賈氏，一門雙公，赫赫揚揚，富貴百年！
    尤其是他這兩日一路看來，便是這家裏的仆人，隻怕都比他們家的日子過得豪奢，又怎會缺錢？！
    他待細問，妻子便掩麵哭泣。
    那時已經三更，他今晨還要入宮麵見太子，所以打算今日回去再仔細查探查探。
    誰知入宮之後，太子竟然還在忙，隻是令一位內侍告知他：太子屬意他為郡王西席，然而此事須得太子妃和郡王都點頭才好，所以讓他先去拜見太子妃，再去拜見郡王，等候太子忙完朝政回來。
    太子妃……
    笑容僵硬，舉止如木。
    她似乎並不反感自己這個人，但又似乎在隱隱抵觸自己為郡王師。
    很矛盾的樣子。
    所以，是自己的身份……是自己的哪個身份，讓她不喜呢？
    林如海心裏細細思索，臉上恭順沉默。
    他被引到承恩殿西偏殿。
    “這是端郡王如今的居所。太子爺說，年後郡王上學了，就挪到前麵崇仁殿偏殿去。”引路的內侍正是長贏。
    林如海忙含笑拱手：“多謝內官告知。”
    “端郡王端慧知禮，是非明晰，東宮之內所有人都很敬重。”長贏又加了一句。
    可，敬重？
    林如海對這兩個字表達出來的意思，格外疑惑。
    長贏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林大人見了就知道了。”
    林如海隻得幹笑一聲。
    西偏殿裏，陶哥兒剛描完一張大字，自己歪著頭看，仰頭對站在桌邊的翁嬤嬤道：“今兒寫得不大好。”
    翁嬤嬤含笑彎腰：“哥兒說哪個字不好？”
    “都不好。”陶哥兒把那字平整地放到平常自己寫的大字那摞紙的最上頭，然後才把手伸給旁邊的小內侍，等他擦手，回頭對翁嬤嬤道：
    “爹爹早就跟我提過要給我找啟蒙先生。我以為會在年後。
    “但是昨晚他告訴我和母親說，今天上午那位姓林的先生便會過來先跟我認識一下。
    “我很興奮。
    “心神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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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今天的字不穩當，胳膊腿兒都在顫。”
    翁嬤嬤笑容綻開：“既然如此，此刻就暫時先不練了。待哥兒跟先生見過，心神定下來，再寫不遲。”
    陶哥兒深深點頭：“嗯。”
    林如海和長贏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
    林如海十分詫異，見長贏笑著回頭，不禁悄聲問他：“不是說，郡王才四歲……半？”
    長贏笑得兩隻眼睛都彎起來，點一點頭，然後揚聲稟報：“啟稟郡王，奴才引林大人來了。”
    “快請！”陶哥兒即刻便大聲說，自己也忙轉過身來，還有些緊張地拽了拽自己的衣襟，整了整頭上的小金冠。
    殿門推開，林如海走進去，師徒相見。
    然而一禮尚未行完，外頭忽然噠噠噠一陣輕快的跑步聲。
    翁嬤嬤臉色一沉。
    和恪的臉從門外探了進來：“我趕上了嗎？”
    “姐姐！”陶哥兒眼睛一亮。
    林如海忙側身低頭，隻看著地上。
    和恪吐吐舌頭做個鬼臉，輕快地跑進去，抱一抱陶哥兒，小聲說一句：“姐姐在這裏，別緊張！”
    說完，朝著翁嬤嬤點了個頭，便繼續提著裙子跑到了屏風後頭，也不站也不坐，直接蹲在了邊角那裏，從屏風縫隙裏偷偷地往外看。
    “先生勿怪。那是本王的姐姐和恪郡主。
    “讀書學習是一輩子的事。嬤嬤說我還沒摸到門，要等先生來帶我往前走。
    “所以昨晚爹爹告訴我今日會見到先生，我很激動，也很緊張。
    “姐姐是我專門請來陪伴我初見先生的，她以後不會來的，先生請放心。”
    陶哥兒正色說著，一字一句，條理清楚，口齒清晰。
    林如海含笑看著他，滿麵都是欣賞讚歎，欠身點頭：“是，臣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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