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地脈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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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廿三,小年
    灶王爺升天的日子,村裏卻飄著怪味。
    王官兒蹲在灶間燒鬆枝,青煙裹著硫磺味直往鼻子裏鑽。這是祖父教的法子——用雄黃酒泡過的鬆枝熏屋,說是能驅"灰仙怨"。少年望著火塘裏扭曲的炭紋,突然想起三天前那個雪夜。一通天的影子在火把下扭成狐形,祖父嘔出的黑血在雪地上結成冰晶,像是某種符咒的紋路。
    "發什麽呆?"王守仁掀開草簾進來,左眼蒙著黑布,"去把藥篩子搬出來。"
    老人說話時總愛用右眼盯著人看,那隻青色的左眼自雪夜後就再沒睜開過。王官兒注意到祖父走路時總扶著後腰,像是被什麽東西壓著脊梁。藥櫃最底層的青銅鑰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用鼠須穿成的銅錢,掛在梁上叮當作響。
    院外傳來車軲轆碾雪的咯吱聲。王官兒扒著窗縫看去,見四個漢子抬著滑竿停在門前。滑竿上躺著個穿中山裝的中年人,臉上蓋著塊繡"壽"字的紅布。抬轎的漢子們清一色綁著紅腰帶,在雪地裏格外紮眼。
    "來的是"紅腰帶"。"王守仁突然開口,手裏碾藥的石杵頓了頓,"記住,他們遞茶要接左手,問話要答半句。"
    話音未落,門板已被拍得山響。王官兒剛抽開門閂,四個漢子便魚貫而入,帶進的風雪裏混著腐肉味。中年人臉上的紅布被掀開一角,露出半張長滿肉瘤的臉,那些瘤子像是有生命般微微顫動。
    "王大夫,"為首的漢子抱拳行禮,袖口露出半截刺青——是條盤在人參上的蛇,"我家掌櫃的得了怪病,勞您給瞧瞧。"
    王守仁用銅煙鍋挑起紅布,肉瘤縫隙裏滲出黃水。他突然將煙鍋往火塘裏一磕,火星濺在中年人臉上,肉瘤竟發出嬰兒啼哭般的聲響。
    "柳仙嗔。"老人退後兩步,"你們挖了柳仙的蛻皮洞?"
    漢子們臉色驟變。刺青漢子從懷裏掏出個布包,展開是片碗口大的蛇鱗,邊緣泛著青銅色:"上月在後山挖著棵六品葉老參,參坑裏帶出這個。"
    王官兒看見祖父的手指在袖中掐算。窗外的雪忽然下急了,風卷著雪粒子打在窗紙上,像是無數小爪子撓著窗欞。
    "去取五斤陳年糯米,拌上朱砂鋪床。"王守仁突然吩咐,"再找七隻未交配的公雞,要黑羽帶白斑的。"
    等漢子們退出屋子,老人猛地掀開中年人衣襟。王官兒倒吸冷氣——那些肉瘤順著胸口蔓延,在肚臍處聚成個蛇頭形狀,蛇眼的位置嵌著兩粒人參籽。
    "這是"柳仙鎖"。"王守仁用銀針挑破蛇眼,黃水裏遊出絲縷黑氣,"柳峰地脈動了,有人動了鎮山石。"
    子夜,偏房
    王官兒被尿憋醒時,聽見藥房傳來窸窣聲。月光從門縫漏進去,照見祖父跪在藥櫃前。老人正用那串鼠須銅錢拍打自己的天靈蓋,每拍一下,蒙著黑布的左眼就凸起一道棱,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下麵蠕動。
    "灰仙恕罪...灰仙恕罪..."王守仁的嗓音變成尖細的童聲,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紙包展開是撮灰白毛發,他竟將毛發塞進嘴裏大嚼,喉結滾動間發出"吱吱"的鼠叫。
    王官兒褲襠一熱,尿順著褲管滴在雪地上。他忽然想起七歲那年撞見祖父"問米",供桌上的灰仙像也是這般吱吱作響。當時祖父說這是"坐堂",仙家借人身傳話,可眼前的場景分明透著邪氣。
    "誰?!"王守仁猛地轉頭,黑布下滲出青黑色黏液。王官兒轉身要跑,卻被門檻絆倒,後腦勺磕在凍硬的雪地上。
    再睜眼時已躺在炕上,祖父正在熬一鍋腥臭的湯藥。藥吊子裏浮著老鼠尾巴和刺蝟刺,咕嘟咕嘟冒著綠泡。
    "喝了。"老人遞來陶碗,左眼蒙著浸過藥汁的新布,"今夜之事..."
    "我什麽都沒看見!"王官兒搶著說,藥湯嗆進氣管,苦得他直咳嗽。這味道他在李寡婦家聞過——那是"五仙酒"混著屍臭的氣味。
    王守仁用獨眼盯著孫子把藥喝完,忽然從炕席下摸出本焦黃的書冊。書頁用麻繩穿著,封皮上歪歪扭扭寫著《五仙誌異》。
    "該教你認字了。"老人手指拂過書頁,某頁插圖上的灰仙正在啃噬月牙,"當年五仙化山時,灰仙留了條尾巴在人間..."
    五更天,村西老井
    王官兒跟著祖父來到井台時,晨霧裏浮著幾點幽綠磷火。井沿結著厚厚的冰殼,當中卻有個碗口大的窟窿,黑黢黢的井水泛著油光。
    "昨夜醜時三刻,你可見井中有光?"王守仁突然發問。
    王官兒搖頭。他記得昨夜被藥湯弄得昏沉,夢裏盡是鼠須銅錢在眼前晃蕩。
    老人從藥囊取出個油紙包,展開是七根長短不一的銀針。針尾雕著微型獸首,正是五仙模樣。他將最長的蛇首針投入井中,井水突然翻湧如沸,竄出股腥風。
    "柳仙離位了。"王守仁臉色鐵青,"有人在柳峰動了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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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未落,井底傳來悶響,像是有什麽重物墜地。王官兒扒著井沿往下看,隱約見水麵浮起片青銅色的事物——正是三天前見過的青銅鑰匙!
    "別碰!"祖父的喝止遲了半步。王官兒指尖剛觸到鑰匙,井水突然暴漲,冰涼的水流纏住手腕往下拽。他看見鑰匙柄上浮現出狐首紋,接著整條胳膊失去知覺。
    王守仁抄起藥鋤斬向水麵。井裏傳出尖利的嘶叫,纏住王官兒的力道驟鬆。少年跌坐在井台,發現鑰匙已攥在掌心,隻是原本青灰色的表麵布滿血絲,像是活物的脈絡。
    "灰仙入命..."老人盯著鑰匙喃喃自語,獨眼裏第一次露出恐懼,"原來那日你念的鎮鬼咒..."
    村東突然傳來鑼聲,夾雜著慌亂的叫喊。王官兒望見李寡婦家方向騰起黑煙,煙柱扭曲成蛇形,在半空盤成個詭異的符咒。
    辰時,李寡婦宅
    火是半夜起的。村民們圍在焦黑的梁柱前,指指點點地說著"報應"。王官兒擠進人群時,正聽見落地虎在嚷嚷:"準是灰仙作祟!昨夜我起夜,看見上百隻耗子排著隊往她家糧倉鑽..."
    王守仁用樹枝撥開灰燼,突然挑起半張燒焦的黃紙。紙上的符咒還剩個"灰"字,筆畫像極了鼠爪印。
    "五仙帖。"老人將殘符收入袖中,"有人在用灰仙的名義害人。"
    王官兒忽然聞到熟悉的硫磺味。轉頭看見個穿灰布衫的老頭蹲在牆角,正用旱煙鍋扒拉灰堆。老頭腳邊的雪地上留著串腳印——前深後淺,像是跛足,可王官兒分明記得今早掃雪時這裏平整如鏡。
    "老人家..."他剛開口,灰衫老頭突然抬頭。王官兒看見對方右眼是渾濁的白色,左眼卻閃著綠瑩瑩的光,嘴角沾著些灰白毛發。
    老頭咧嘴一笑,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小娃娃,你的鑰匙借我瞧瞧?"
    王官兒下意識握緊口袋裏的青銅鑰匙。老頭煙鍋一抖,火星濺在他手背上。鑽心的灼痛中,鑰匙竟自己跳出口袋,眼看要落入對方手中。
    "灰九爺!"王守仁的暴喝如驚雷炸響。王官兒隻覺耳膜生疼,再睜眼時老頭已不見蹤影,雪地上留著幾粒老鼠屎,冒著絲絲黑氣。
    祖父往他手背抹了把香灰,火燒火燎的痛楚頓時消退。王官兒這才發現,鑰匙上的血絲已蔓延到手腕,在皮膚下織成蛛網般的紋路。
    "灰仙咒。"王守仁聲音發澀,"今夜子時,帶你去見白婆婆。"
    白樺林,夜
    王官兒從沒見過這麽大的刺蝟。白婆婆盤腿坐在樹洞裏,滿頭銀絲結成刺蝟般的尖錐。她腳邊趴著隻牛犢大小的白刺蝟,背刺上串著紅果,正用黑豆眼打量來客。
    "灰家的饞蟲又現世了。"白婆婆嗓音沙啞得像磨砂紙,從懷裏摸出個骨哨吹響。白刺蝟突然抖擻身軀,背刺間滾落數十顆藥丸,散發著濃烈的當歸味。
    王守仁遞上青銅鑰匙:"求白仙拔咒。"
    白婆婆卻按住鑰匙:"五仙印缺了狐尾針,灰家的咒拔不得。"她突然盯著王官兒的左手,"這孩子摸過柳仙的蛻皮?"
    王官兒想起井中鑰匙上的血絲。白婆婆枯爪般的手突然抓來,指甲在他腕上一劃,暗紅的血珠滾落在鑰匙上。血絲紋路突然暴長,轉眼爬滿整個鑰匙表麵。
    樹洞外傳來淒厲的鼠叫。白刺蝟猛地躥出樹洞,背刺上紅果炸開成血霧。王官兒透過血霧望去,見林間晃動著無數綠眼,地麵上的積雪像開水般翻騰。
    "灰仙的子孫們來討債了。"白婆婆往火塘裏撒了把刺蝟刺,青煙中浮現出模糊的畫麵:某個山洞裏堆滿人骨,洞壁上刻著五仙圖騰,正中供桌上擺著尊鼠首人身的銅像...
    王守仁突然劇烈咳嗽,嘔出大灘黑血。血泊裏蠕動著灰白色的蛆蟲,每隻背上都有道金線。
    "金線蠱!"白婆婆臉色驟變,"你碰過灰仙的棺材釘?"
    老人扯開衣襟,心口處釘著枚生鏽的鐵釘,釘頭鑄成鼠頭形狀。王官兒這才明白,祖父連日來的佝僂不是因為年邁,而是被這根釘入了心脈的邪物折磨。
    白刺蝟發出哀鳴。林間的鼠潮突然退去,雪地上留下大片淩亂的爪印,拚成個歪歪扭扭的"死"字。
    五更天,歸途
    祖孫倆踩著積雪往家走。王守仁的咳嗽聲驚起夜梟,撲棱棱的振翅聲在林間回蕩。王官兒攙著祖父的胳膊,感覺老人輕得像張紙。
    "當年五仙化山,灰仙留了條尾巴在人間。"王守仁突然開口,"那尾巴就埋在咱們村祠堂下。"
    王官兒想起書中記載:灰仙當年為救瘟疫,斷尾入藥,尾巴化作鎮地釘。難道祠堂下的不是尋常鎮物,而是...
    "有人拔了鎮地釘。"老人劇烈顫抖,"地脈已亂,五仙遲早要歸位。"
    前方忽然亮起火光。十幾個村民舉著火把圍住院門,落地虎提著獵槍站在最前頭:"王大夫,李寡婦家的火是你放的吧?今早有人看見你家藥渣裏有硫磺粉!"
    王官兒正要爭辯,卻見祖父抬手製止。王守仁獨眼中青光暴漲,村民們手中的火把突然齊刷刷熄滅。黑暗中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呼,等火把重新點燃時,祖孫二人已不見蹤影。
    村外亂葬崗的枯樹上,王官兒望著遠處晃動的火把,突然發現鑰匙上的血絲紋路組成了個箭頭,直指西北方的灰山。懷中的《五仙誌異》無風自動,停在畫著鼠群拜月的插圖頁。
    雪又下了起來。這次落的不是雪片,而是細碎的灰白色顆粒,落在掌心發出輕微的爆裂聲,像是某種蟲卵在孵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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