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草龜結

字數:4503   加入書籤

A+A-


    省台的采訪車揚起塵土駛離村口時,龍安心才發現自己的襯衫後背已經濕透。七月的陽光像融化的銀水潑在梯田上,刺得他眯起眼睛。攝像師臨走前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讓他心裏硌著塊石頭似的難受。
    "曉梅,那段皮影戲......"他轉身尋找吳曉梅的身影,卻發現她正蹲在鼓樓陰影裏,用繡花針挑著指尖的血珠。十幾個孩子圍著她,手裏都攥著褪了色的皮影人偶。
    "漢官老爺的胡子被阿亮扯斷了。"吳曉梅頭也不抬地說,聲音輕得像是怕驚動屋簷下的燕子。她指尖的血抹在人偶的烏紗帽上,洇開一片暗紅。
    龍安心蹲下身,拾起那個殘缺的皮影。這是他們熬了三個通宵製作的《祭鼓辭》道具,原本講述的是清代苗民為反抗苛捐雜稅毀鼓盟誓的故事。方才省台拍攝時,十二歲的阿亮突然用苗語即興加了段唱詞,講的是"漢官征稅征到陰間去,連蝴蝶媽媽的嫁衣都要剪一塊"。
    "導演說這段要剪掉。"龍安心摩挲著皮影斷裂的竹簽,簽子上的毛刺紮進他拇指的繭裏,"他們怕影響民族團結。"
    孩子們突然安靜下來。阿亮把掉落的半邊胡子緊緊攥在手心,塑料片邊緣在他掌心勒出紅痕。龍安心注意到這孩子右手小指缺了半截——去年跟著父母在東莞玩具廠過年時被衝床軋的。
    "可是龍老師,"阿亮抬起頭,瞳仁黑得發亮,"務婆婆說古歌裏原本就有這段啊?漢官李大人強征"鼓捐",把阿榜姑娘的銀項圈都......"
    "攝像機拍的和火塘邊講的不一樣。"吳曉梅突然打斷他,從裙擺撕下一條布纏住阿亮滲血的手掌。她今天穿著靛青色的傳統服飾,衣領上繡著星辰紋,一動起來就像夜空在流淌。
    龍安心望著村口尚未散盡的塵土。半個月前州文旅局打來電話,說省裏要拍"民族文化進校園"的專題片,點名要他們傳承班出節目。當時他激動得連夜設計了雙語教學流程,卻忘了考慮審查的紅線。
    傍晚的炊煙剛升起,他的手機就炸開了鍋。縣宣傳部的、教育局的、民宗局的,最後連深圳文博會對接過的記者都發來消息。龍安心蹲在玉米地裏一條條翻看,汗水滴在屏幕上暈開了那些鏈接標題:《是文化傳承還是曆史挑撥?》《苗族皮影戲醜化漢族幹部形象》。
    "安心!"吳曉梅的聲音從坡下傳來,帶著他從未聽過的急促。她提著裙擺奔跑的樣子像一隻受驚的藍鵲,發間的銀鈴鐺碎響成一片。"快看縣電視台!"
    合作社那台老電視閃著雪花點,正在播放他們拍的專題片。屏幕裏的皮影戲果然刪去了征稅情節,隻剩下一群抽象的人影在跳蘆笙舞。解說詞字正腔圓:"在黨的民族政策光輝照耀下,古老的苗族文化煥發新生......"
    "等等。"龍安心突然抓住吳曉梅的手腕。背景音樂裏隱約藏著苗語唱詞,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他調大音量,阿亮的聲音幽靈般浮現:"......漢官搶糧搶到月亮上,連吳剛的桂花酒都要嚐一嚐......"
    "他們沒刪幹淨。"吳曉梅的指甲掐進他手臂裏。龍安心這才發現她的銀項圈不見了——那是她母親留下的嫁妝,上午拍攝時還戴著。
    當晚的互聯網像被捅了的馬蜂窩。龍安心用手機熱點上傳的苗漢雙語完整版視頻,到淩晨三點已經轉發過萬。評論區分裂成兩個陣營:一邊罵他們"破壞民族團結",一邊讚他們"守護文化真實"。訂單係統叮咚作響,合作社的苗繡背包突然賣斷了貨。
    "有人往門縫塞了這個。"阿亮父親深夜敲門,手裏捏著張皺巴巴的紙。龍安心展開一看,是打印的漢字:"漢狗滾出苗寨,不然燒了你的破合作社。"
    火塘裏的柴火劈啪炸響,映得每個人臉上陰影跳動。吳曉梅突然起身,從簷下取來一捆曬幹的菖蒲和芒草。她的銀簪子在黑暗中劃出細亮的弧線。
    "草鬼結。"她跪在門檻邊開始編織,動作快得像在繡花,"我阿婆說特殊時期要掛這個。"
    龍安心看著她把草莖扭成古怪的幾何形狀,末梢還纏著幾根雞毛。這玩意他在務婆家見過,據說能防小人,但向來隻當是心理安慰。
    淩晨四點,他被狗吠聲驚醒。手電光劃破黑暗時,門前泥地上的血跡像一串暗紅的紐扣,一直延伸到路口的楊樹下。草鬼結散開了,幾片羽毛沾著露水貼在門板上。龍安心蹲下身,從潮濕的泥土裏挖出三枚生鏽的鐵蒺藜——正是老獵人用來防野豬的那種。
    "報警吧。"他回頭對裹著外套的吳曉梅說。月光下她的臉白得像張紙,脖子上有一圈淡淡的銀飾壓痕。
    "沒用的。"她彎腰撿起一根鐵蒺藜,指腹立刻滲出血珠,"去年吳家曬壩被潑油漆,警察說監控壞了。"
    龍安心突然想起深圳文博會上,那個湘西攤位老板的忠告:"你們貴州苗繡太老實,我們早把敏感紋樣藏在襯裏了。"當時他還嘲笑對方投機取巧。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天亮後,寨子裏的女人都往門楣上掛了草鬼結。老獵人阿公背著火銃來合作社轉了三圈,最後什麽也沒說,隻在牆角撒了把火藥籽。
    訂單還在瘋狂增加。龍安心盯著電腦屏幕上的數據:昨天一天銷售額頂平時半個月,買家留言清一色是"支持真實民族文化"。吳曉梅帶著女人們趕工,連六歲的女孩都坐在角落學釘亮片。銀器碰撞聲裏,阿亮突然指著窗外:"龍老師,有個黑車!"
    那輛沒有牌照的黑色轎車在村口停了十分鍾。龍安心數到第七根煙頭時,車子猛地倒檔離開,碾過了阿亮昨天插在路邊的風車草。
    傍晚縣派出所來了人,是個滿臉青春痘的年輕民警。他拿著本子記了半天,最後說會加強巡邏,但暗示他們"網上視頻有些內容確實敏感"。
    "王警官,"龍安心遞過一杯刺梨茶,"您知道王大勇最近在哪嗎?"
    民警的筆尖頓住了。龍安心注視著他製服第二顆紐扣的鬆動線頭。三年前那個跑路的包工頭,昨天監控拍到的血腳印尺碼和他一樣是44碼。
    "外出務工人員我們不好......"民警的話被手機鈴聲打斷。他走到門外接聽,回來時臉色變得古怪:"龍同誌,剛在所裏抓到個偷拍你們合作社的,鞋底紮了鐵蒺藜。"
    吳曉梅的銀鈴鐺突然響了一聲。龍安心看見她把手藏到了圍裙下麵——那裏有她今早偷偷打磨的苗刀。
    深夜的訊問室裏,王大勇的右腳纏著紗布,渾身散發著劣質白酒的味道。"老子就是來看看老部下,"他咧嘴笑時露出鑲金的門齒,"林總讓我帶句話——"
    龍安心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三年前那個暴雨夜,林妍在電話裏說分手的語氣和現在王大勇如出一轍:"我媽在老家給我找了公務員。"
    "她說,"王大勇湊近他,帶著腐臭的酒氣,"你當年要是乖乖在工地搬磚,現在早當上項目經理了,何必在窮山溝裏當個假苗子?"
    龍安心摸到口袋裏的u盤——裏麵存著今早導出的大門監控。視頻裏清晰拍到了王大勇往門縫塞恐嚇信的畫麵,還有他腰間別著的汽油瓶。
    走出派出所時,滿月正掛在鼓樓飛簷上。吳曉梅在台階下等他,手裏捧著個粗陶碗,碗裏漂著幾片楓香葉。
    "草鬼結顯靈了。"她把碗遞給他,指尖有新鮮的針眼。月光下能看清碗底刻著雙魚紋——這是苗族和解儀式用的器皿,通常會在底部鑽個洞讓怨恨流走。但這個碗完好無損。
    龍安心突然明白了什麽。他舉起碗對著月亮,釉麵上反射出幾個模糊的數字:那是王大勇塞恐嚇信時,合作社攝像頭拍到的時間戳。
    "明天我去買幾個更好的攝像頭。"他說。碗裏的水映出自己扭曲的臉,像一幅被揉皺的苗繡。
    吳曉梅搖搖頭,從懷裏掏出個布包。展開後是半片繡壞的星辰紋,密密麻麻的針腳裏藏著難以察覺的錯處。"我阿媽說,"她的聲音輕得像夜風,"真正的防鬼符不是草結,是這個——"
    她指向繡片上故意留下的三處錯誤。按照苗繡古規,每個吉祥紋樣都必須包含幾處微小的瑕疵,既是對完美的敬畏,也是迷惑惡靈的陷阱。
    龍安心想起父親木工箱裏那把故意磨鈍的鑿子。他突然理解了這座村寨的生存智慧:就像皮影戲裏被刪改卻依然回蕩的苗語唱詞,就像門楣上看似無用卻紮傷入侵者的草鬼結。
    訂單係統的提示音又響了。他摸出手機,看到一條新留言:"我們是雲南獨龍江小學,想訂五十套雙語繪本,但經費隻夠買二十套......"
    吳曉梅的銀鈴鐺在夜色中清脆地響著,像星星墜落在山澗裏。
    喜歡阿耶玳,苗語,我們的根請大家收藏:()阿耶玳,苗語,我們的根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