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抱恨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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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七年,鄴城。殘燭在銅雀銜枝的燈台上搖晃,將袁紹枯槁的麵容映作斑駁的壁畫。
帳外風雪呼嘯如萬馬踏冰,恍惚竟似當年官渡連營的火光。他指尖攥著半枚破碎的玉圭——那是三日前幼子袁尚摔在他榻前的,裂痕裏還凝著長子袁譚潑濺的藥湯。
喉頭腥甜翻湧時,他忽然想起曹操那雙鷹隼似的眼睛。十八路諸侯會盟那夜,那宦官之後捧著酒樽對他笑:“本初兄的佩劍,綴的是東海明珠吧?”
案幾上堆著沮授臨終前托人送來的竹簡,墨跡被血沫洇成扭曲的蚯蚓:“河北義士,寧死不辱...”
宮燈爆開一粒燈花。
他看見十八歲的自己縱馬掠過洛陽朱雀闕,錦袍獵獵卷起太學生們的喝彩;看見界橋之戰公孫瓚的白馬義從在麹義先登死士的刀陣前化作血霧;看見官渡曹營燃起的狼煙中,淳於瓊捧著酒壇醉倒在烏巢糧倉...田豐的頭顱突然從記憶深處浮起,白發間纏著囚車的鐵鏈,嘴角卻噙著笑:“主公今日勝了,田豐反倒能活。”
侍女添炭的手在抖,一塊紅炭滾落腳邊,滋滋灼穿了繡著"四世三公"的錦褥。
更漏聲碎。
“若斬許攸那日沒收下張合的降書...若渡河時聽審配焚舟之諫...”他試圖抬手召史官,卻隻拂落了郭圖賀他登基的《受命論》。紙卷展開處,“舜禹禪讓”四字被痰血浸透,恍惚化作許昌銅雀台上曹操揮毫寫就的《蒿裏行》。
屏風後傳來審配與逢紀的耳語:“當立三公子...”,像極二十年前十常侍在嘉德殿的密謀。
他忽然笑起來。
當年在渤海起兵時,那遊方術士說的竟不差——“紫微照命卻犯破碎,北鬥指路偏逢熒惑”。喉間發出“嗬嗬”聲響時,他恍惚望見黃河冰淩在月光下崩裂,十萬具河北兒郎的浮屍正隨波東去,而官渡的烏鴉還在啄食著三十年前那兩個洛陽遊俠兒埋下的青梅酒壇。
寅時三刻,北風卷走簷角最後的銅鈴聲。
帳幔忽地被狂風掀起,一卷泛黃的《討董檄文》從暗格裏跌出,正攤開在建安元年的那句“共扶王室,拯救黎民”。紙頁間夾著的青梅倏然滾落——早已幹癟成褐色的核,卻在此刻裂開一道細縫,露出裏頭雪白的仁。
袁紹混濁的瞳孔猛地收縮,仿佛看見中平六年那個暴雨夜,曹操踹開他書房的門,淋濕的緇衣還滴著十常侍的血:“本初!洛陽燒起來了!”
銅雀燈台的第三根枝杈突然折斷,殘燭墜地時竟燃起幽藍的火。
他喉間的血塊開始溶解成大笑。多荒唐啊,當年在何進府中拍案怒斥董卓的自己,與如今蜷在錦衾裏聽著兒子們爭產的老朽,竟被同一把建始殿的梁木壓著脊骨。
簷角銅鈴驟響,竟是當年渤海起兵時誅殺的韓馥府邸舊鈴,鏽跡裏滲出建安元年毒殺的那碗蜜羹的甜腥。
恍惚間有馬蹄聲自地底傳來,越來越近的居然是顏良文醜的白馬,馬鞍上卻坐著披頭散發的沮授,手中旌旗寫著“韓”字——那是他親自下令絞死的冀州牧韓馥!
雪光刺破窗紙的刹那,袁紹聽見嬰兒啼哭。不是袁尚初生時的嘹亮,倒像三十年前嫡長子袁譚落地那晚,術士在庭院埋下的血玉蟾蜍突然開裂的嗚咽。
他努力想抓住案頭那柄斬過張角的思召劍,卻隻摸到郭圖進獻的九旒冕——玉藻串珠間纏著烏巢糧倉的麥穗,每一粒都刻著“潁川荀”的徽記。
卯時初,雪停了。
最後一縷氣息混著冰淩墜地的脆響,化作鄴城譙樓遲遲未敲的晨鍾。銅雀左眼的琉璃珠突然迸裂,滾過七百三十級丹墀,停在袁譚與袁尚交錯的劍戟之間——那裏麵映著的分明是初平元年,兩個錦衣少年並轡馳過酸棗聯軍大營時,被夕陽拉得老長的影子。
“若斬許攸那日沒擲出思召劍...”
“若白馬之圍時肯給張合添三千輕騎...”他枯指摳進褥間金線繡的“四世三公”紋樣,扯出的卻是郭圖賀表上被朱砂圈出的“舜德天成”。
雪光刺破窗欞時,他望見自己的魂魄在梁柱間遊蕩。
那遊魂穿著二十歲的絳紗袍,正將討董檄文擲向酸棗聯軍的篝火。
紙灰飛揚中竟顯出劉備新得的豫州牧印綬,綬帶末端卻係著沮授臨刑前被絞斷的舌頭。
他想大笑,卻嘔出半枚青梅核——許昌宮宴那夜與曹操對弈時吞下的,二十年竟在髒腑裏長成帶刺的藤,此刻開出一朵血染的“袁”字旗。
銅雀右眼的琉璃珠“哢”地裂開,露出裏頭蜷縮的初平三年那個遊方術士:“公見北鬥墜河北否?”
卯時更鼓混著冰棱墜地,袁紹瞳孔裏最後的光凝成兩枚玉塞。
他看見自己躺在六十四片柩板上,額間黃腸題湊的榫卯正被袁譚袁尚的劍戟劈砍。陪葬的陶馬突然眼珠轉動,馱著少年時斬落的張角首級奔向鄴城外新墳——那裏埋著未寫完的《罪己詔》,紙灰正化作官渡戰場上未寄出的八百封陣亡將士家書。
銅雀最後一根尾翎折斷時,簷下冰柱裏封存的青梅酒,終於漫過了建安七年的雪線。
冰柱碎裂的聲響,如同歲月的裂痕,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袁紹的遺願隨著青梅酒的香氣,彌漫在寒冷的空氣中。那封未寫完的《罪己詔》,仿佛承載著他一生的遺憾與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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