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94章 當年故事

字數:3582   加入書籤

A+A-


    連羅玄應這般叱吒沙場的猛將,到了長安也隻落得個比籍籍無名稍強些的境遇,可想而知幽州的內鬥到了何等荒唐的地步。
    盧茂身為大營主將,竟指揮不動麾下其他軍隊;盧照藏身的後勤隊伍,平白遭了突襲;連新任主將解正誼都無法分身來長安述職……群魔亂舞,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羅玄應不過是無數時運不濟的段曉棠、秦景的縮影。相較之下,他甚至算幸運的。沒折在某場無名戰役的亂箭之下,軍功實實在在記在自己名下,終究熬到了拜將,甚至等到了自己這一係得勢的時候。
    隻是青春留不住,他已經老了。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範成達站在一旁,將場中情形看得通透。尉遲野的症結他清楚,幼時放養無度,根基虛浮。後來雖經秦景特訓補足了些,可功底這東西,哪是一朝一夕能夯實的?
    或許上午尉遲野與其他將官切磋時,這點破綻就被羅玄應瞧在了眼裏,於是便有了這場狠戾的 “指導”。
    羅玄應不斷換著兵器,刀槍棍棒輪番上陣,專挑尉遲野那些不顯眼的命門下手。
    說是 “指導”,不如說是赤裸裸的羞辱。
    重症需用猛藥,可尉遲野這毛病,本不是急病,隻要日日留心,天長日久總能掰過來。這般連番打擊,就不怕真把人逼廢了?
    大約是不生不養,“折磨”起來不心疼吧!
    又或者,羅玄應的理念是,扛不住這般磋磨的懦夫,本就不配傳承他的血脈。
    反正薛曲和範成達是做不到的,自家子弟哪怕再不成器,也舍不得下這等重手。太凶殘了!
    難怪盧照從前提起羅玄應,會把他歸到 “牲口” 那一檔。
    尉遲野的弱點被羅玄應像逗貓似的一個個揪出來,羞憤與不甘像烈火般灼燒著他的五髒六腑。終於力竭,再也握不住手中的馬槊,“哐當” 一聲脫手落地。索性仰躺在地上,任由塵土沾滿傷口,胸膛劇烈起伏。
    白智宸和白湛都在場,眾目睽睽之下,羅玄應再狠,也不能真把他弄死。
    羅玄應沒料到,先前那副強驢模樣的小子,竟突然躺平了。
    緩緩走上前,嘲諷道:“周身都是窟窿,在戰場上能被人殺了千百遍,也不知你怎麽活到現在的。”
    尉遲野閉著眼,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半點反應都沒有。
    羅玄應蹲下身,卻刻意與他保持著半步距離,顯然還防著他突然暴起。沉默片刻,試探著問:“你恨我?”
    尉遲野依舊沒睜眼,隻是嘴角牽起一抹嘲諷的弧度。愛、恨有那麽重要嗎?
    他幼時對母親還會有所依戀,但對“父親”壓根沒有概念。誰會在意一個陌生人,可平白挨了一頓暴打,說心裏沒氣是假的。
    兩人說私房話,其他人識趣地不湊過來打擾。
    羅玄應望著尉遲野頸間那道自己留下的白痕,忽然問道:“你母親……還好嗎?”
    尉遲野猛地睜開眼,咬著牙憋出一句,“她很好。”
    羅玄應冷笑一聲,語氣裏帶著說不清的複雜,“現在你以尉遲之名征戰沙場,也算如他們的意了。隻是他們留下你,卻沒有好好教你。”
    尉遲野聽出其中的違和,翻身坐起,怔怔地望著羅玄應,質問道:“什麽意思?”
    那張相似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諷刺的笑,“怎麽,沒人和你說過嗎?按照他們原來的計劃,你本就該姓尉遲。 雖然那時,我還不知有你的存在。”
    尉遲野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住了。無論漢俗還是鮮卑舊俗,子嗣皆是從父姓,他怎麽會姓尉遲?
    羅玄應看著他震驚的模樣,反問道:“你以為我與你母親為何會分開,負心薄幸?”
    尉遲野脫口而出,“難道不是?”
    世間男子多薄情,類似的故事,他聽過太多。
    羅玄應沉默了許久,才勉強吐出一句,“也算是吧。她未負我,我卻負了她。”
    尉遲野從羅玄應口中,聽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尉遲野的生母,名叫尉遲柔嘉。羅玄應回憶了許久,才從記憶深處撈起這個名字,連同那個模糊的爽朗模樣。
    當年他們的確是一對有情人,卻礙於現實無法相守,隻因門不當戶不對。
    好在尉遲氏是鮮卑舊姓,沒中原士族那麽重的門第之見。羅玄應讓尉遲柔嘉等他三年,憑他的本事,定能在軍中闖出名堂,到時便風風光光去尉遲氏求親。
    可不等他投軍,尉遲氏就發現了他們的私情。
    那時的羅玄應,年輕氣盛,狂傲卻也有狂傲的資本。
    尉遲柔嘉的父親一眼就看出他的潛力,竟主動提出尉遲氏可以舉薦,為他提供進身之階,但條件是,羅玄應需認他為義父,從此改姓尉遲。隻要他能在軍中出頭,一樣可以迎娶尉遲柔嘉。
    羅玄應是個純正的漢人,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更名改姓。更何況,認了義父再娶 “義妹”,這與讓他背倫有何異?
    那時候,羅玄應隻有一個想法,鮮卑人真不講究。
    或許是羅玄應的排斥表現得太過明顯,尉遲家退了一步,提出讓他入贅。將來生了孩子,一樣是名門尉遲氏的公子。
    以羅玄應的驕傲,既不肯改姓,更不可能入贅。他想擁有的一切,都可以靠自己的本事掙來,不需要仰仗裙帶關係的施舍。
    事情就此僵住。
    羅玄應最後琢磨出一個不是法子的法子,讓尉遲柔嘉跟他回鄉,也就是私奔。
    出乎意料的是,尉遲柔嘉拒絕了。
    她太清楚,像她這樣的女子該如何在這世上安身立命。一時的情義,當不得飯吃,也當不得衣穿。
    那個看似爽朗的女子,揮劍斬情絲時比誰都決絕,隻說他們有緣無分,就此相忘於世間。
    她最後留給羅玄應的忠告,是讓他快走,走得越遠越好。
    羅玄應自知尉遲氏樹大根深,姻親遍布,硬碰硬討不到好,隻得忍痛離開山西,返回故鄉,就此投入了幽州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