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老牛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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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家過暑假,等待開學的到來,為新學期上課做些必要的準備。此時,老幺讀小學畢業班,小妹正讀中學,便把他們學過的語文課本拿來熟悉一下。他們早就知道我學的中文專業,將來必定會教中學語文課程,所以就把讀過的語文書留下來,英語數物化政史地生等課本作為做鞭炮的主要原材料之一利用了,變廢為寶,實現了經濟價值。我翻一翻這些語文教材,熟悉知識結構,做到心中有數。還讀一些文學作品,寫小文章,豐富暑假生活。
    本想做一些家務,為母親減輕負擔,比如協助母親做飯炒菜,扯豬草,割牛草,砍柴等。沒有想到,沒有讀過書,隻參加過隊裏掃盲班,俗稱夜課班的母親卻拒絕了。她說:你現在是老師,不再是農民,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就要講規矩。我們是農民,就應該拿鋤頭。你是老師,就應該拿筆拿書,不應該拿鋤頭拿鐮刀。母親樸素的語言,還是有道理的,把我說服了。我以前做家務最多的是割牛草。多年前,隊裏分給我家喂養的那頭母牛,雖然從來都沒有生育一頭小牛,但與我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它為我們耕田,犁地,推磨,碾米,儼然就是我們的主要勞動力。正因為沒有生育過,也就沒有享受過產假,便沒有耽誤過我家的農活與家務。
    我突然想起了那頭老母牛,便進入那牛圈察看,讓我驚呆了。牛圈已經變成豬圈,裏頭有兩頭百把斤重的半拉子豬兒,看見我後,躲進圈的一隅,賊眉鼠眼地看著我不敢出聲。
    我連忙過來問母親:我們家養的那頭母牛到哪裏去了?牛圈怎麽就變豬圈呢?
    母親很心情沉重地說:它老死了,都有一年了。
    後來才知道,1982年我們老家實行土地改革,集體的土地進行了承包製,土地下戶,打破了原來勞動的一起上工一起下工,給各家各戶自由安排勞動的空間與時間,集體的生產資料也分下戶。耕牛作為主要的生產資料,也自然該處理,有的賣掉分錢,有的作為老牛作為肉牛宰殺後將肉分到各戶改善生活。我家的母牛接近二十歲了,應該算作肉牛。那天開會時,隊長把我們家那頭老牛列入了肉牛的名單。母親當晚就跟老牛說:你明天就要離開我們家了,我今天跟你準備了好吃的,你一定要吃夠些喲,感謝你二十年來的勞動,我們也不想你離開我們家,可這是國家政策,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事情,你要想開些。說著說著,老牛落淚了,母親也跟著落淚。
    可是第二天,母親去牛圈拉牛準備去保管室處理時,老牛已經睡在地板上,死死地閉上了大大的雙眼。這時,母親落淚了。這老牛通人性啊!母親用衣袖拭去淚水後,徑直跑去保管室,向隊長報告老牛的去向,大家都被我家的這老牛感動了。
    我聽說老牛死了一年了,真有些傷感,半天說不出話來。過去十幾年的朝夕相處,讓我們結下了一定感情,甚而比某些鄰居還覺得難舍難分。我自懂事起,就負責喂養牛兒,從它少年、青年到壯年,割草,喂水,打掃牛圈衛生。直到我讀高中與大學,離開了家鄉,沒有條件繼續照管牛兒的生活起居,這個擔子就曆史地落到了老幺與小妹身上,因為他們都是老幺,一個是男子老幺,一個是女子老幺,所謂百姓愛幺兒,讓他們二人共同承擔任務,小妹子畢竟大些,相對來說幹活更多些,不過,還是比我那時獨自一人輕鬆多了。
    以前發生了兩件大事情:一是那牛兒雨夜裏遛出圈外到鄰居姚醫生家的園子裏啃掉一大片玉米苗,造成兩個本家之間的矛盾糾紛。二是暑假的一天上午,天氣異常炎熱。在我們的老木屋坎宮位的堡坎下麵有一個石磨,我一人跟在牛兒後麵推磨,我實在跟著轉圈圈轉呀轉,一轉就是小半天,累了,餓了,腳趴腿軟,頭昏眼花,突然就想出了一個辦法,把我的藍色外套衣服脫下來,自己赤身光膀子,將衣服披在牛兒的頭上,把眼睛給它嚴嚴實實地蒙住,讓它看不見我的行蹤。轉一會我就遛崗了。歇息一陣後又去看看它,發現它拉磨如故,我便放心了。由於光著膀子,在這不衛生的大石磨環境中,牛兒隨地拉大小便,汙染了環境,便便滋生了蚊蟲和小蠛蚊,時不時地叮咬我的身子,我便想逃離這個環境,回到陰涼的室內歇息。一覺睡去。父母從坡上收工回來,發現我還在睡大覺,便叫醒了我。我的美夢被驚擾,可也是大難臨頭之時。
    我哪裏想到,那牛兒也不笨,趁我去遛崗太久了,自己也餓了,便甩掉了頭上的衣服,大口大口地偷吃了磨盤裏白花花的大半麥麵粉,造成直接經濟損失。在那個糧食極度缺乏的年代,幾十斤麵粉有多貴重,我作為十幾歲的少年還沒有體會到。這樣一來,招來我被父母一頓毒打,特別是父親找來一根木棍,打在我光身子上,痛得我難受極了。
    我說:你們就是打死我,還能夠把麵粉從牛肚子裏整出來嗎?
    父親說我態度不好,不認錯,又是幾棍子,本來就過了中午,饑餓的身子哪裏經得起硬木棍抽打。
    我真的生氣了:你這樣打下去,難道比國民黨還要殘忍嗎?你把我當地下整,還把自己當沒當大人教育孩子?大不了就是幾十斤灰麵嘛,有什麽了不起?難道我長大了,還掙不了幾十斤灰麵錢嗎?
    父親再是慣性般的幾棍子就軟了下來,我此時產生了一種懷恨在心的念頭,便導致父子感情趨於半個破裂。從此,再沒有叫過他一聲“爹”。這是全家,包括母親是明白的事情。因為這次暴打,讓我傷透了心,超過我想象,超過的承受力,這是我這一生中挨打最慘痛的一次,可謂銘心刻骨,痛徹心扉。我身子上的傷痛遠沒有心裏的傷重。
    我突然問母親:牛兒死了一年了,怎麽沒有聽你們說起過呢?
    母親想了一會兒說:你沒有問起過,我們就不想說這個事,說了你會不高興的。我們都知道,你陪護了牛兒十幾年,有感情。其實,我們都舍不得老牛走,可有什麽辦法呢?
    土地到戶,各家自主勞動,隊長改名為社長,其職責相對少了,擔子減負,平時不再需要對生產勞動進行安排指導,大隊改名為村委會,有什麽精神就開會傳達,加以認真落實。到了大小春歸倉,稻穀小麥油菜進倉了,糧站的收購任務就按照各家各戶土地的畝分分解下來。王社長不再需要每天敲我們院子後麵田塝上吊在桐籽樹上的老木塝通知上坡出工了,便選擇了一個中午來到桐籽樹下,把那木塝取下來,抱回了家收藏起來,作為一個時代的見證。木梆不再使用,通知事情的時候,就是他站在保管室周圍通知各個農家大院子的院長,比如我們大院子就是童家二哥,四合頭就是馬記工員,獨山就是王老大,劉家塝就是劉會計,這樣以來,隊裏的幾大姓就算通知完了。我忘記說了,我父親因為年齡偏大卸任了會計,人們一般稱他為老會計。六爺也因為超齡了,主動辭去了副隊長,這一職由獨山王老二王懷接任。這樣一來,王德海老隊長已經做好了人事布局。姚家人擔任的兩個重要位置自願交由老王的小舅子劉明當會計,同族兄弟王懷任常務副社長,保留了童家二哥的副社長,至於馬記工員已經無事可做,不需要以前那集體生產時記工計酬了。正因為如此,我父母和六爺都是從國家工作崗位上下來的人,早已把形勢看明白了,再占著位置也沒有什麽實質意義,於是商量後一起辭職,把位置讓給那些個年輕人,也算是老幹部**亮節,兩袖清風。
    其實在好幾年前,我父親和六爺都辭職幾次,隻因王隊長再三挽留,沒有變動。那是因為我家遭遇了原大哥被暴風雨和雷電擊倒摔下懸崖痛苦而死的悲劇,六爺家因為大兒子魚兒在龍王台河溝裏的水潭裏淹死了。這兩件事情,讓愛說閑話的童家老家夥編起笑話說,這兩叔侄當幹部幹了不該幹的缺德事,遭到神靈的報應。這話說得好難聽,幾乎不堪入耳,把父親和六爺氣得火冒三丈,所以就不想再當這個幹部了。王隊長跟他們解釋說,自己的幺兒池也是暴病醫治無效怎麽理解呢,所以,作為黨員幹部,不該輕信那童家老東西的妖言惑眾。王隊長還舉例說,他童家幺兒才幾歲不也是暴病夭折了嗎?這又怎麽解釋,不也是做了啥子可惡事遭報應,被老天懲罰了嗎?各家都有一個丟命,這不是打了個平手,有什麽好笑話的呢?說這話的人本身就是不長腦子,亂球說,我們當幹部的,比他一般社員覺悟要高,境界不一樣,就不要理睬他。辭職一事於是擱淺了,又延續了多年。
    現在包產到戶,隊裏也沒有多少工作可幹,年齡大了,就連王隊長也有讓位於年輕人的念頭,所以,他在這人事變動過度期,沒有說個不字,就欣然應允了二姚的口頭刮呈。王隊長特別感謝兩位多年來在工作上的支持與幫助。還在家裏特地辦了一桌酒席,邀請幾個接任的年輕人作陪,跟父親和六爺餞行,讓他們兩位老幹部光榮卸任,安享晚年。
    這頓豐盛的宴席,不是鴻門宴,反而辦成了慶功宴,答謝宴,大家推杯換盞,不醉不歸。
    三位老幹部將“退休‘’了,在一旁做菜的隊長夫人,看著他們三個男人喝得酣暢淋漓,反而淚水不住地冒出來,抹了一指又一指,這又為的個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