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天的晚上，任興國終於回家了。
    那是一個風極靜的夜晚，雲層壓得很低，任星雲聽到熟悉的引擎聲，下樓打開大門時。
    爺爺穿著一件藏藍色風衣緩緩走進來，身邊連一個陪同的警衛員都沒有。
    精神看起來還不錯，一如既往挺拔有度。
    隻是那一瞬間，任星雲注意到他臉上的一絲疲憊。
    “這麽冷的天，出來接我幹什麽。”任興國笑了笑，輕拍了拍他肩膀。
    晚飯桌上，出人意料地熱鬧。
    任煋海居然推掉了去滬市的一場商務談判，李月晴也罕見放下日程，穿了件淺紫色針織衫坐上飯桌。
    白甜甜也來了，穿著圍裙在廚房裏幫傭人打下手，忙得一頭熱氣。
    菜不算多，但每一道都是家常。
    三杯雞、醬爆芋頭、老式青菜扣肉……像是小時候的節日宴。
    氣氛溫暖，燈光柔和，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種“刻意”。
    任興國夾了一塊豆腐給李月晴，又倒了半杯溫酒遞給任煋海。
    更是對白甜甜說：
    “甜甜，以後就把這裏當成你的家。”
    “好好看著星雲，別讓他再像之前一樣犯渾。”
    白甜甜怔了一下，連忙應下，卻忍不住看了任星雲一眼。
    飯後，任興國起身：
    “星雲，陪我去院子走走。”
    院子裏風稍大些，鬆葉鋪了一地，踩上去軟軟的。
    老鬆樹下的藤椅上鋪著羊絨毯，任興國慢慢坐下，望著屋簷下亮著暖燈的窗戶。
    “你奶奶以前最喜歡陪我坐在這棵老樹下。”
    任星雲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站在一旁。
    “這幾年回來少了。”任興國喃喃道，
    “ 但越老了越覺得，還是家裏最好。”
    “ 哪怕什麽事都不幹，就這麽坐著，聽聽風聲，也覺得安穩。”
    他停頓了片刻，轉頭看向任星雲。
    “人啊，到了我這個歲數，就會明白——陪著家人，才是最奢侈的自由。”
    任星雲心頭微顫。
    他從未聽爺爺說過這種話。
    他是那個在冷戰時代下熬出來的軍隊老兵，是無數戰術會議上的主腦、鋼鐵般的意誌象征。
    可此刻，這樣的言語更像在交代。
    或者說，在告別。
    夜，京都城西。
    老牌私人會所“觀池”，燈火通明，池畔卻冷清寂靜。
    任星雲獨坐在露台卡座中，指尖撚著酒杯，目光卻落在模糊的水麵，神色難掩沉鬱。
    已經是回京的第十一天。
    他撥了第二杯威士忌，濃烈的酒氣入喉，也壓不住心裏的那股不安。
    剛拿起酒杯，耳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我靠，不是請我們來喝酒嗎，自己怎麽喝上了？”
    周亮第一時間走了進來，手裏還拎著兩瓶未開封的12年麥卡倫。
    後頭緊跟著的是淩子航，一身貼身西裝。
    酒桌上。
    淩子航沒說話，坐得端正，眼神微沉。
    任星雲勉強笑了一下，端起杯子抿了口，同樣沒說話。
    淩子航給他倒酒，語氣故作輕鬆：“算了，先不聊事兒，來一杯”
    周亮也跟上：“幹了。”
    三人碰杯。
    酒剛落肚，氣氛卻沒有鬆動，反而像壓住了更多的話。
    “你們兩個今天不對勁，周亮話少了不少，淩哥你勸酒也太刻意了。”
    兩人臉色微微一變，卻沒有回答。
    任星雲盯著他們，語氣變冷了：“是不是知道什麽？我爺爺是不是出了問題？”
    空氣瞬間安靜下來。
    淩子航緩緩坐直了些，猶豫了一下，開口：
    “……你真的不知道？”
    周亮的酒杯在指間輕輕轉了一圈，終於停下。
    聲音壓得極低：“老爺子，身體好像出了問題。”
    任星雲愣住了。
    “聽我父親提過，但隻是隻言片語”
    “ 老爺子上個月體檢出了問題。”
    “因為涉及高層，所以報告全程封閉處理，隻有極少數人知道。”
    任星雲低頭，臉色漸漸變得難看
    “那為什麽沒人告訴我...”
    過了一陣，任星雲站起身，淩子航遲疑了一下，終究沒攔他。
    夜色沉沉，老宅的屋簷滴著昨夜未融的雨珠。
    爺爺的書房還亮著燈。
    任星雲站在書房門前，舉起的手停頓了很久才敲下去。
    “進來吧。”聲音有些沙啞，但很平靜。
    推門進去，一股淡淡的檀香和書卷氣撲麵而來。
    爺爺坐在藤椅中，身上披著灰藍色的舊毛呢外套，膝頭還搭著半卷文件
    案頭一份文件靜靜攤開：
    ——《戰略科技布防筆記一號）
    任星雲站在門口，胸口有點發悶：
    “爺爺，我想問你個事。”
    任興國抬起頭，眼神還是清明如往常：
    “您，是不是生病了？”
    房間裏忽然安靜下來。
    空氣陡然凝滯，任興國沒有立刻回答。
    他慢慢地將手中那份資料合上，放在茶幾上，又抬手摘下了眼鏡，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你知道了？”
    “ 是你身邊的那些小家夥告訴你的吧。”
    他緩緩開口，像終於鬆開了一段緊繃太久的繩索。
    “什麽時候的事？”
    任星雲聲音低啞，卻壓不住其中的緊張。
    任興國輕輕呼了口氣，目光沒有轉向他，而是落在窗外沉黑的天幕上。
    “早就知道了。”他語氣平穩，卻摻著一種疲憊，“一年半以前，體檢時就查出來了。”
    “那時候腫瘤還小，醫生建議我立即手術配合靶向治療——說還有很大希望。”
    “可我……沒治。”
    任星雲陡然一怔，聲音頓時拔高：“您……為什麽？”
    任興國微微一笑，卻不是開懷，而是一種看透一切之後的坦然。
    “你不懂啊，星雲。人活得太久、權力握得太久，就不知道該在哪站下車了。”
    “那時候，我已經累了。”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
    “這些年走過太多風浪，也送走了太多老戰友。到後來我覺得，人的結局不該是苟延殘喘。”
    至少，對我來說，不該是這樣。”
    任星雲沒有再說話，隻覺得喉嚨發緊，站在原地，心亂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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