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小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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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大姐?”向楠聽不懂,是二小姐的意思嗎?
向楠出生長大都在外省,好些方言都是回碼頭鎮之後才聽到。比如吃點心其實是吃中飯,吃腰餐才是吃點心。
外婆笑起來:“舊社會年輕女孩子去大戶人家當女傭,就叫小大姐。”
向楠微張開嘴,外婆不是大小姐,是女傭?
“過如意橋……米行,打糕鋪子,銀樓,酒坊,醬坊,毛竹行,薪炭行,木材店,還有造船的綜網的,那時候可比現在熱鬧的多。”
向楠不太相信,她知道人的記憶會美化過去的歲月,鎮上開了那麽多新店,今年還有年宵燈會節。
主街道掛了一溜彩魚彩燈,湖邊還有水幕煙火秀,這兩天還有火龍舟試水,以前怎麽可能比現在熱鬧嘛。
向阿婆一直都沒提起的舊事,這個晚上卻想跟外孫女倒一倒。
“我十歲那年,姆媽把我送進隆泰祥,就是鎮西最大的那間……”向阿婆短暫抽離一秒,對外孫女解釋,“就是現在的民俗博物館。”
向楠驚訝,她本來想去博物館當講解員的,但那邊不收假期工。
“送我去給年紀差不多的大小姐當小大姐使喚。”十歲的女孩換了十塊銀元,先要送去廚房燒火,得“養得像個樣子”才好往小姐身邊調。
八仙果中香椽佛手柑的橙橘味在向阿婆口中擴散開,細細品咂,滿是蜜花香氣。
“頭回見到書蘭,她爬在樹上。”
碼頭鎮交錯著四十六條河道,什麽樹種下去都能長得豐茂。
四月仲春,謝家後院裏那棵白流蘇樹正發花,風一吹飄飄揚揚。
“什麽櫻吹雪都沒有那個漂亮。”
時髦外婆還知道櫻吹雪,不愧是時髦外婆,向楠在心裏說。
謝書蘭爬在樹上,死也不肯下來。
“她為什麽爬樹?”向楠想像中的民國大小姐,不是知書達禮,就是刁蠻任性,她猜測謝書蘭是後一類。
向阿婆微微笑著說:“她不肯裹腳。”不說大家閨秀,講究點的小門戶也要給女孩子纏腳,纏了腳就能嫁個好人家。
向楠倒抽口氣,民俗博物館裏就有一個館叫“三寸金蓮”,裏麵展示著許多樣子無比精致的小繡鞋,幾乎全部的鞋子都沒她的掌心大。
“我看見的時候,她已經在樹上一整天了。”
“封建!愚昧!剝削女性!削弱女性力量!”向楠義憤填膺,想大喊著脫離家庭,可馬上想到謝書蘭也才十歲,十歲怎麽脫離家庭?
“其實太太很疼她的,拿著纏腳布站在樹下直哭。”不疼女兒,也不會這麽大還狠不下心給她裹腳了。
“那怎麽還給女兒裹腳?”應該反父權反夫權!
向阿婆一眼打斷了小外孫女還沒唱出口的“高調”:“是生藥鋪的掌櫃太太說書蘭腳太大。”
“生藥鋪的掌櫃太太?她誰啊?”故事裏突然出現新人物,向楠馬上提問,這人憑什麽管別人家女兒腳大腳小!
“她是書蘭未來的婆婆。”向阿婆淡淡說,伸手輕輕拍了小外孫女一下,為著她一直插嘴,不肯好好聽故事。
親爹媽疼也沒用,未來的婆家看你不順眼,就能從你十歲起折磨你。
向楠一肚火氣,被外婆拍過暫時忍耐,等著外婆繼續往下說。
“我爬到樹上,問她是不是害怕不敢下去。”外婆眼睛裏一直含著笑影,說到這句,笑影終於漾開,“她說她不怕,就是餓。”
向阿婆懷裏有塊黃紙包的脂油餅,姆媽走的時候塞給她的。
豬板油加小蔥花和麵,一層一層把麵揉透了再烘,烘出來的餅又香又酥。
這種餅她從小到大也隻吃過兩回,第一回是有一年在她生日那天網到了大魚,第二回就是今天。
小大姐給了大小姐一塊餅,大小姐趴在樹上,把餅一掰兩半,兩人一人一半。
“那後來呢?”向楠急問,“她裹腳了嗎?”
向阿婆搖頭:“沒有,她在樹上又趴了一日一夜。”
舌根嚐到一點冰片,辛,涼,喉嚨到胸腔一陣舒爽。
“他們就放過她了?”向楠為八十多年前那個十歲女孩的巨大勝利歡欣。
“書蘭姐不肯下來,生藥鋪的掌櫃太太隔牆看見氣得差點暈過去,說她太難管教。”向阿婆繼續說,“但那天生藥鋪的陳少爺從省城洋學堂回來……”
向楠的腦子裏克製不住湧現出許多電視劇片段。
外婆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好笑的看了她一眼:“陳少爺說他不喜歡女人裹腳。”
這種轉折,雖然正中向楠的心思,可也讓向楠心裏有點輕微的不舒服。
還是丈夫大過天,未來丈夫說不用裹就不裹了?
向楠被各種小說電視劇改造過的腦子立刻想到另一種解釋,不會是陳少爺對未婚妻一見針情吧?
或者一開始是兄妹情,然後就變成愛情……
她這麽想,也這麽說了。
向阿婆直搖頭:“你呀,被電視劇教庸俗了。”
突然被九十歲的外婆扣了頂庸俗的帽子,向楠瞪圓眼,她虛虛反駁:“那不然呢?”
“陳少爺十六歲。”家裏給他定下的小新娘,他暫時沒辦法退親,但也隻把謝書蘭當小妹妹看。
“他知道書蘭受舊式教育……”外婆解釋,“就是女四書。”
雖然女孩能識字已經難得,但陳少爺說他未來的妻子起碼要到省城的學堂讀上幾年書才行。
謝家女兒沒裹腳,退了陳家的親就再沒這麽好的親事了,幹脆件件依著陳少爺,把女兒送進城裏讀書。
向楠卻問起“小大姐”來:“那你呢?”
“太太讓我跟著去省城。”向阿婆伸出手,她有一雙勞作過的手,摸再多蛤蜊油也還是指節粗大,“書蘭姐教我識字。”
謝書蘭明明更小,卻非要長輩分,要當姐姐。
原來外婆是這樣認字的!
向楠:“後來呢?書蘭阿婆現在在哪裏?”
向阿婆喉口最後一點八仙果化沒了:“明天,明天再說。”
向楠被外婆趕去睡:“你快去睡,睡前不許刷抖音。”
人不接觸盲區就不會長新腦子,向楠這一整天長了很多新腦子。
她答應了外婆不刷抖,早知道就不給外婆下載抖音了,但她躺到床上就點開微信,先點進碼頭鎮公眾號,裏麵果然有居民安置告知書。
原來鎮委會早都已經開過好幾次會了,會議記錄都是可以查看的。
向楠掃了兩眼,修整回遷幾乎拿不到什麽錢,要是想把老房子賣斷,整家遷走,那就按位置和麵積給補償,小舅媽還真研究過。
外婆的院子不知道多大,向楠沒概念,也不知道媽媽說服舅舅們沒有。
她關掉告知書,又搜起八仙果,還真能清火止咳。
跟著又搜碼頭鎮玉京堂,跳出來零星幾條,隻有一條是真的相關,那篇筆記的作者隻寫了兩一句。
“可能是我的錯覺,玉京堂的藥與其說是有效,不如說是靈”。
到底怎麽個靈法,作者沒寫。
這篇筆記下好幾條回複應該都是無意點進來的,都在問作者玉京堂能不能治這個病那個病的。
有些病,向楠連聽都沒聽說過。
作者隻回複了一條“可以去碰碰運氣”,回答沒什麽實際意義,評論區的網友失望離開了。
靈?感覺不像在說藥,像是在說求神拜佛。
向楠隨意點開這些筆記又隨意退出,重新搜隆泰祥,能搜出綢緞莊,搜謝書蘭卻都是同名同姓,沒有一條是外婆的書蘭姐。
她在床上翻個身,又好奇搜了一下裹腳。
除了古代女性裹腳的慘況外,竟然還搜到了一個現代裹腳博主,每天在網上分享她的裹腳日常,說自己努力了五六年終於把腳裹到四寸,還想裹到完美的三寸。
向楠過於震驚,猛然坐起身來,發出不理解的聲音:“哈?”
什麽東西?真的假的?怎麽會有現代女人自願裹腳?是不是有什麽心理疾病啊?
照片衝擊太大,讓向楠扔掉手機,入睡之前想,真應該讓十歲的書蘭阿婆去這些人夢裏敲醒她們的腦殼。
向楠沉入夢鄉。
……
深夜,玉京堂大門緊閉,堂前魚燈高懸,魚眼兒精光四射。
白日裏冷冷清清的藥鋪,這會兒熱鬧非常。
藥碾子來回研磨著藥材,藥簸箕不停細篩藥沫,小藥秤按量稱量藥材,藥爐子一字排開燜煮煎掣。
葉飛光依舊一身長衫,將袖子卷至手肘處,在案前對藥賬。
白漁坐不住,葉飛光看她在高櫃上不住扭動,往她手裏塞了一隻藥籮,藥籮裏裝的全是白漁沒見過的新點心。
一朵一朵做成漂亮的花形,白漁拿起一朵嗅了嗅。
“酥油泡螺兒?”這個她吃過,剛能化人形的時候,她就愛上岸吃人類點心。
在河裏的時候隻有端陽節能張張魚嘴,吃點粽米,上了岸可不一樣了,什麽好吃的好喝的,隻要有錢都能換到!
大河裏沉船多的是,隨意到船底拿些金銀就能在岸上好吃好喝許多天。
還記得她剛上岸時吃了一垛糖山楂,回水裏好幾天都吃不下小蝦子,張嘴就是吐酸水。
白漁一邊吃著一邊口中還發出唔唔聲。
葉飛光手中筆不停,紫檀木的大算盤也不停,他在藥賬上記下一筆:“這是奶油泡芙,確實與泡螺相似,你要是喜歡還有好多別的口味。”
“草莓芒果,”葉飛光又落一筆,“巧克力還有開心果牛油果……”
“都要!”白漁大咽口水的同時,也十分關心收益,“算完了不?”
紫檀木算盤猛響一陣,自己將自己立起來,向白漁展示結果。
“就這些?”
算盤珠子“啪啪”響上兩聲,以示自己絕沒算錯。
白漁誌氣大泄,一整天就隻賣出去一帖藥,照這麽下去,什麽時候才能把修為“吃”回來啊!
算盤明白主人心思,它撥動算珠:按照現在的營收額,一千年?又劃掉幾個珠,七八百年吧。
沒等算盤再次立起,葉飛光一把將它按回去,笑著對白漁說:“進賬不是這麽算的。”
單掌一揮,玉盆金樹的盆景出現在櫃台上。
樹頂浮現一枚小小圓果,果子幼圓,青綠。
白漁伸出手指戳戳,她剛要說什麽,葉飛光身上響起符音聲。
“誰啊?”白漁眼睛還盯著黃豆大的小果子,隨口問道。
葉飛光當著她的麵把木符取出,攤開一看,麵不改色:“是五柏,知道你醒,想請你會麵。”
五柏是鎮後山頂古寺的柏樹精,那樹杈子話賊多,要是讓它知道白漁道行縮水,化形變小了,那四方大妖就都知道了。
白漁皺皺鼻尖:“不去。”
葉飛光頷首稱好,看白漁注意力全在果子上,離開藥堂,隔著門板點開傳音符。
符中傳出女聲:“葉副司,有個緊急會議請您出席。”
葉飛光一走出正堂,聲線刹時冷淡:“時間、地點、會議內容發給我。”
辦公事時他的目光也片刻不離堂中白漁,得找個好時機告訴她,其實他一百年前就考上了天務員,如今已經升到副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