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信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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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沉,玉羅城的街巷染上一層橘紅色的餘暉。
買糖老人推著吱呀作響的木車,慢悠悠地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
他佝僂著背,腳步蹣跚,看起來這個老翁已經勞累了一天。
院門"吱呀"一聲關上,老人把手推車放到一邊。
他疲倦的伸了伸腰,緊接著像是看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
老人忽然直起了腰。
他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渾濁的雙眼變得明亮狡黠,嘴角勾起一抹頑童般的笑意。
"妙!妙極了!演得不錯嘛。"
屋內,一個紮著長辮子的男人倚在門框上,正啃著一顆糖葫蘆。
他麵容奇特,既像少年般鮮活,又似老者般滄桑,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仿佛藏著萬千星辰。
買糖老人——不,此刻已不能稱之為老人了——身形一晃,如煙似霧般飄到長辮子男人麵前,兩人麵對麵站著。
他們像惡作劇得逞的孩童一般,指著對方笑得前仰後合,甚至誇張地拍著大腿蹦跳起來。
一個佝僂老人和一個長辮子男人,在院子裏毫無形象地嬉鬧,畫麵詭異又滑稽。
可笑著笑著,老人的樣貌竟然發生了變化!
他的身體慢慢長高,頭發漸漸變長。
最後,院子的台階上,兩人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笑容。
"你也不賴啊,還有"商隊老陳"。"買糖老人——或者說,另一個長辮子男人——咧嘴一笑,聲音清朗如少年,"那傻小子還真信了他是從白虎城來的行商。"
最先出現的長辮子男人哈哈大笑,突然伸手戳了戳對方的額頭:"你還好意思說?扮個賣糖的,連糖都舍不得給那丫頭多塞幾顆!"
"我那不是怕露餡嘛!"買糖老人——此刻已完全變成了長辮子男人的模樣——翻了個白眼,隨即又忍不住笑出聲,"不過那小子倒是真有意思,竟然一眼就想明白了我留在百花巷的線索,真是太妙了!"
笑著笑著,兩人的身影漸漸模糊,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攪動。
他們的輪廓開始交融,衣袍化作流光,最終合二為一,隻剩下一個長辮子男人站在院中,伸了個懶腰。
"哎呀,玩夠了。神通"帝子揉了揉臉,自言自語道,"該去瞧瞧白虎城的熱鬧了。"
他抬頭望向西方,眼中閃過一絲頑皮的光芒。
下一刻,他的身形如煙般消散,化作一隻信鴿振翅飛向夜空。
而在玉羅城的另一頭,商隊的老陳正收拾行囊,準備啟程;
茶樓的說書人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述新的故事;
甚至街角的野貓懶洋洋地舔了舔爪子,瞳孔中閃過一絲人性化的狡黠……
"神通"帝子無處不在,卻又無人知曉。
百草堂內。
李朱砂突然打了個噴嚏,手中的藥碾"咣當"落地。
她彎腰去撿時,隱約看見窗外一片落葉打著奇怪的旋兒飄過。
暮色四合,官道旁的"悅來客棧"門前,一盞褪了色的紅燈籠在晚風中輕輕搖晃。
李當歸勒住韁繩,馬匹噴著白沫的鼻息驚起了簷下棲息的麻雀。
"到了。"他嗓音沙啞,連日的奔波讓這三個字裹著疲憊。
雀翎翻身下馬時,狼牙墜子撞在鞍韉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寧芙的劍穗掃過客棧門柱,帶落一層經年的積灰。
"李恩公?!"
客棧裏衝出來個跛腳老漢,灰白胡子激動得直顫。
老魚頭——這個曾被歹人迫害仍死死護著二娃子的老掌櫃,此刻像個孩子似的抓住李當歸的手臂:"二娃子...那小丫頭..."
"找到姐姐了。"李當歸扶住老人發抖的身子,"阿蘿現在會做桂花糕,二娃子天天纏著她學。"他故意省略了銀鈴手串上的血痕,省略了青樓裏冰冷的被褥,隻從行囊裏取出個油紙包,"她非要我帶這個給您。"
油紙裏裹著塊歪歪扭扭的麥芽糖,邊緣還粘著根絨花碎屑。
老魚頭用皸裂的拇指摩挲糖塊,突然轉身吼了一嗓子:"殺雞!燉肘子!把地窖那壇"醉春風"起出來!"
灶火劈啪作響時,李當歸獨自坐在客棧外的碾藥石上。
遠處白虎城的輪廓在暮靄中若隱若現,像幅被水暈開的墨畫。
身後傳來像雪原一樣的寒氣——雀翎挨著他坐下,灰白瞳孔映著漸亮的星辰。
"在想什麽?"她拋過來個東西。
李當歸接住,是顆冰涼的野山楂,酸澀滋味讓他想起百草堂後院那株老山楂樹。
"那個乞丐前輩說,要"入世"。"他轉動著果核,"可什麽是"入世"?是像老魚頭這樣守著破客棧?還是像風二娘那樣收養無家可歸的姑娘?"
寧芙的影子突然橫在兩人之間。
螭吻將軍抱著劍,月光在她鎧甲上流淌成河:"你為個虛無縹緲的約定離城時,可曾想過百草堂的瓦漏了誰來補?藥櫃受潮了誰來曬?"
她的聲音比劍鋒還利,卻藏著隻有李當歸能聽懂的柔軟,"世上最重的債,是家人等你歸家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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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簷下傳來老魚頭哼唱的小調,混著燉肉的香氣飄來。
李當歸忽然攥緊那顆山楂核——尖銳的棱角刺進掌心,像極了離家那日大姐強忍的淚光。
雀翎的骨笛突然發出輕顫。
三人抬頭,見一隻信鴿掠過月亮,羽翼折射出奇異的光彩,轉眼消失在前方夜色中。
晨光灑在白虎城西街的青石板上,李朱砂正彎腰將一塊熱騰騰的炊餅放在牆角。
一個衣衫襤褸的瘸腿男人接過食物時,袖口露出布滿疤痕的手腕——像是被什麽利器反複割傷過。
"多謝姑娘..."他的聲音沙啞如磨砂,卻緩緩抬頭看向遠方。
"二姐!"
熟悉的呼喊聲炸響在街角。
李朱砂手中的油紙包啪嗒落地,炊餅滾到積水坑裏。
她轉身時發髻散開半邊,卻顧不得去攏,隻瞪大眼睛看著縱馬奔來的三人。
馬背上的李當歸眉宇間多了幾分堅毅,此刻正朝她拚命揮手。
"當歸!"李朱砂的繡花鞋踩進水坑也渾然不覺。
她跌跌撞撞跑過去,被飛身下馬的李當歸一把抱住轉了個圈。
少年身上還帶著玉羅城特有的艾草香,混著汗水和塵土的氣息,卻讓她瞬間紅了眼眶。
雀翎卻突然勒馬不前。
她灰白的瞳孔緊縮,死死盯著牆角那個瘸腿乞丐。
李當歸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呼吸驟然停滯——那張藏在亂發下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臉。
"前輩..."李當歸鬆開李朱砂,聲音發顫。
寧芙的劍穗無風自動。
李朱砂困惑地眨著眼:"你們認識這位大叔?他這半月總在百草堂附近..."
她話未說完,就見那乞丐慢慢站了起來。
瘸腿的姿態消失無蹤,佝僂的背脊一寸寸挺直,破舊的衣衫無風自動。
李當歸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地望向眼前的乞丐:"前輩,這一路走來,我看到了太多......"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字字發自肺腑:
"我看到被匪徒洗劫的村莊裏,無名無姓的孩子抱著雙腿痛哭;也看到市集上黑心商人,榨幹百姓的最後一枚銅錢。"
說到這裏,他的眼前浮現出玉羅城的種種景象:
"可我也看到,有人白天是梁上君子,夜裏卻把偷來的銀錢悄悄塞進孤兒們的破被裏;看到江湖刀客為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單槍匹馬闖進惡霸的宅院。"
李當歸的指尖微微發顫,那些鮮活的麵容在他腦海中一一閃過:
"我見過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為護一個心愛的姑娘,硬是用血肉之軀擋下惡奴的棍棒;見過青樓裏的女子,寧可挨打也不願出賣自己的貞操;更見過非親非故的客棧老板娘,待過客如同至親......"
他沒有說出鈴兒、柳春生、風二娘這些名字,但這些人的身影卻深深烙印在他心底。
每一個相遇,每一次別離,都在他心上刻下無法磨滅的印記。
"現在我才明白,"李當歸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這世間從不是非黑即白。有人衣冠楚楚卻心如蛇蠍,也有人衣衫襤褸仍懷揣赤子之心。"
晚風拂過,帶來百草堂熟悉的藥香。
李當歸知道,這一路的所見所聞,已經永遠改變了他看待這個世界的眼光。
那乞丐聽完李當歸的話,突然放聲大笑,笑聲如金石相擊,震得屋簷下的麻雀撲棱棱飛起。
他連道三聲"好",每一聲都比前一聲更洪亮,最後一聲竟隱隱帶著龍吟般的回響。
"好!好!好!"乞丐撫掌而歎,渾濁的雙眼此刻清明如鏡,"你小子總算懂了"何為人"——這世間善惡難辨,但人心向背,卻總在細微處見真章。"
李當歸心頭一熱,急忙上前一步:"前輩,那您現在可否——"
"解開獸皮符號?"乞丐似笑非笑地打斷他,缺了門牙的嘴咧開一個狡黠的弧度,"老夫自然說話算話,不過嘛......"
他忽然轉頭,枯瘦的手指指向一旁呆立的李朱砂,"還有最後一課要教給你。"
李朱砂被他指得一哆嗦,手裏的油紙包又掉在地上,幾個肉包子滾到乞丐腳邊。
乞丐彎腰撿起,也不嫌髒,直接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說道:"這堂課叫——"
他咽下食物,聲音忽然變得無比清晰,""縱是天塌地陷,也不及家人一盞熱茶重要"。"
李當歸如遭雷擊。
他望向百草堂的門楣,那裏掛著大姐親手編的艾草驅邪結,已經積了薄灰;
窗台上二姐種的金盞菊蔫了幾株,顯然多日無人照料。
他突然想起離家那日,大姐往他行囊裏塞藥囊時顫抖的手指......
"白澤也回來了。"乞丐突然湊近,帶著肉包子味的呼吸噴在李當歸耳邊,"我們會在老地方等你。"
他眨眨眼,"等你把該喝的湯喝完,該挨的罵挨完——"
"前輩!"李當歸急得去抓他的衣袖,"您說白先生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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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當歸掌心一空。
乞丐的破衣袖竟如流沙般從他指縫間溜走。
那佝僂的身影已飄然退至三丈外,瘸腿的姿態一掃而空,每一步踏出,青石板上就亮起個星辰般的腳印,轉瞬即逝。
"當歸!"李靈芝的呼喚從身後傳來。
李當歸回頭,看見大姐赤著腳站在門檻上,連鞋都來不及穿就奔了出來。
她的目光在弟弟和遠去的乞丐之間來回遊移,最終什麽也沒問,隻是顫抖著伸出手——
那隻手上還沾著沒來得及擦掉的藥泥,混合著新結的繭子,卻比世上任何珍寶都讓李當歸眼眶發熱。
遠處巷尾,乞丐最後的身影即將消失。
忽然一陣風吹起他的破衣下擺,露出腰間一塊青銅令牌——上麵刻著的,赫然一幅玄妙的星圖!
百草堂內,藥香氤氳。
窗邊的青瓷瓶裏插著新摘的野菊,李靈芝親手熬的蓮子羹在桌上冒著熱氣。
李當歸坐在藤椅上,手裏捧著一盞溫熱的藥茶,雀翎和寧芙分別坐在他兩側——一個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骨笛,一個抱劍而坐,劍穗垂落,在青磚地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影。
"......那鈴兒姑娘起初偷東西,竟是為了接濟那些窮苦百姓。"李當歸講到此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後來她被柳春生那個書生感化,反倒成了專偷黑心商人錢袋的"俠盜""
阿朵"噗嗤"笑出聲來,手裏的繡花針差點紮到手指。
這位俱盧族的雨女如今已完全融入了百草堂的生活,連口音都帶上了幾分南方特有的綿軟:"這倒像極了我小時候,在草原上偷族長家的羊奶,分給沒娘的小羊羔喝。"
李朱砂托著腮,眼睛亮晶晶的:"那後來呢?柳書生和鈴兒姑娘......"
"朱砂!"李靈芝輕咳一聲,耳根微紅,"莫要打聽這些。"
她嘴上這麽說,手裏卻悄悄把裝著蜜餞的碟子往李當歸那邊推了推——這是大姐表達"繼續講"的獨特方式。
寧芙突然"哼"了一聲。
螭吻將軍的手指在劍鞘上敲出清脆的節奏:"那丫頭偷到我頭上時,可沒這麽動人。"
"將軍不是一劍就削掉了她的發帶麽?"雀翎悠悠補刀,灰白的眸子閃過一絲狡黠,"嚇得她三天沒敢上房頂。"
眾人哄笑起來。
阿朵趁機往李當歸碗裏多夾了塊紅燒肉——這姑娘自從和百草堂的姐妹成為家人後,也變得心細如發起來。
李靈芝望著弟弟眉飛色舞的樣子,忽然有些恍惚。
她想起三年前那個蹲在藥櫃下哭鼻子的小男孩,因為碾壞了藥材怕挨罵,躲著不敢見人。
如今眼前這個侃侃而談的少年,眉宇間已有了堅毅的輪廓,言談舉止間更透著股令人安心的沉穩。
"大姐?"李當歸注意到她的走神,"是不是累了?"
"沒事。"李靈芝低頭攪動蓮子羹,掩飾微紅的眼眶,"就是想起你第一次出門采藥,回來時褲腿上全是泥,還非說遇見了會說話的山參精......"
夜風穿堂而過,吹動了屋簷下的風鈴。
那是李朱砂去年端午編的,鈴舌是用阿朵從北方帶來的狼牙做的,聲音格外清越。
雀翎突然抬頭望向窗外——她灰白的瞳孔在夜色中微微發亮。
寧芙的劍穗也無風自動,仿佛感應到了什麽。
但屋內的歡聲笑語太溫暖,連警覺如她們,也不忍心打破這一刻的安寧。
晨露未曦,李當歸站在百草堂門前,將大姐連夜縫製的長袍塞進馬鞍袋。
他們已經在百草堂待了整整三天,是時候去見白先生了。
阿朵往他懷裏塞了個鼓囊囊的布包,裏頭裝著新焙的草藥餅——遠行時必備的幹糧。
青鳶默默把修補好的箭囊掛在寧芙和雀翎的馬鞍旁,箭尾的翎羽在晨光中泛著青藍光澤。
"早去早回。"李靈芝隻說了這一句,手指卻死死攥著圍裙,指節發白。
李朱砂把臉靠在大姐肩頭,發間的銀簪晃得厲害。
馬蹄聲漸遠時,百草堂屋簷下的狼牙風鈴突然無風自動。
阿朵仰頭望去,隻見一隻信鴿掠過朝霞,羽翼邊緣泛著奇異的金光,轉瞬消失在北方天際。
官道上,寧芙的劍穗在風中獵獵作響。
她忽然勒馬,指向遠處山巒間隱約可見的城牆輪廓:"午時前能到。"
李當歸的心跳陡然加快。
紫金關——那個充滿傳奇的地方,也是他最後見到白先生的地方。
那應該就是乞丐前輩口中的“老地方”。
記憶如潮水湧來:新兵訓練時那個總在營帳外等他的白衣文士;
他第一次殺人後,白先生遞來的那盞安神茶;
黑潮壓境之夜,軍帳中徹夜不息的卦盤微光......
"白先生最後那封信......"李當歸摩挲著懷中獸皮,"說要去青龍城......"
雀翎的骨笛突然發出蜂鳴般的顫音。
北方姑娘灰白的瞳孔緊縮:"關隘有人。"她眯起眼,"不止一個。"
三人同時催馬揚鞭。
塵土飛揚間,紫金關的輪廓越來越清晰——殘破的城牆布滿新修葺的痕跡,關樓上"螭吻"軍旗依舊,隻是旗麵多了幾道裂口。
當戰馬衝過關門時,李當歸的瞳孔驟然收縮:
校場中央的銀杏樹下,擺著張再熟悉不過的柏木棋枰。
白衣長袍男子正執黑子沉吟,長發用一根竹簡隨意挽著,幾縷銀絲在鬢角若隱若現。
聽到馬蹄聲,他抬頭微笑,眼角裏盛滿溫和的星光——
"白先生!"李當歸滾鞍下馬,膝蓋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都渾然不覺。
白澤落子的手懸在半空。
棋盤對麵,衣衫襤褸的乞丐正用缺了門牙的嘴啃著燒雞,油膩的手指捏著白子"啪"地按在棋枰上:"臭棋簍子,該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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