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十麵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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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來了。
    維德注視著麵前那個漂浮的二十麵骰子。
    懸浮的二十麵骰子,每個切麵刻有眼、鼻、肺、足、耳等等不同的器官。
    每當維德進入休眠,他的意識就會來到這個一片空白的空間。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夢”,這麽清醒的夢著實少見,他第一次當骷髏,不知道這是正常的還是異常的,但經曆了很多次,他總歸是習慣了這個夢境。
    夢裏唯一有的,就是這個二十麵骰。
    維德仔細觀察過它,其實它一共有二十一麵,圍著這東西轉的話,能從一個特定的角度看到藏在其內部的第二十一麵,那一麵上刻著心髒。
    不知道這些圖案代表著什麽,維德隻是把骰子抓過來投擲。
    丟,猜測哪一麵朝上,撿起來,再丟,不斷重複。
    這是他為數不多的,能排解無聊的方式。
    根據經驗,丟到兩萬一千六百次左右,他就會離開夢境,在荒原上醒來,消去疲倦,迎接新的一天。
    明天要幹什麽呢?他暫時還沒想好,隻是像往常一樣,百無聊賴地將二十麵骰扔了出去,看著那枚骰子掉落,旋轉,發出清脆的響聲。
    又一次看到了隱藏的第二十一麵,那刻著心髒的一麵。
    他愣了愣神,他剛才看到那顆心髒...跳動了起來...
    是錯覺麽?
    正當他這樣想的時候,一無所有的空間,發生了變化。
    先聽到了風雪聲,仿佛水波蕩漾,麵前出現了一麵“鏡子”。
    打翻的油燈,燃燒的房屋,狂吠的家犬...混亂的畫麵在“鏡子”裏閃過。
    這還是頭一次,維德看到這個夢境發生變化。
    是因為他扔骰子到了一百萬次,觸發了神奇機關麽?
    他記不清自己到底扔了多少次骰子,可能剛才真的是一百萬次了,總之他撿起掉落的骰子,仔細看了幾遍,骰子還是平常的樣子,一點看不出變化。
    他站在了“鏡子”的對麵,有種直覺一樣的預感,他似乎...能穿越這麵“鏡子”。
    這像是一扇透明的門扉,當然,他暫時還不想要穿過這扇忽然出現的門,對於未知和陌生的事物,他總是抱著警覺性。
    說到底,他都不能確定眼前的一切,是不是真的隻是一場夢。
    雖然死了,還變成了一個骷髏,但他對這個世界,仍然有太多不了解的地方了。
    比如魔法,比如亡靈,那些超出常識的東西充滿神秘,什麽是真實,什麽才是虛假,這很難分辨,維德不知道穿過這扇門會發生什麽事情。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夢很特別,誰會反反複複地做同一個夢呢?
    維德圍著這扇門扉轉,看起來,它除了像雨後的竹筍一樣冒出來,並沒有對夢境造成別的影響。
    不主動接觸它,一切就和之前差不多。
    就當它不存在,再把剩下的兩萬一千五百九十九次骰子扔完,他就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在那個什麽都沒有的荒原上,迎來新的一天了。
    他可以坐在洞口發呆,還可以拿起錘子去外麵逛逛,看能不能偶遇一位骷髏兄弟,和它打上一架。
    好吧,那聽起來真的挺沒意思的。
    維德必須承認,他對這扇門起了極大的興趣。
    下次休眠,門還會不會在這裏?
    亡靈的生活枯燥乏味,想起來,麵對那枚骰子,一開始他同樣是敬而遠之,但現在他已經無聊到可以丟兩萬一千六百次骰子了。
    他覺得如果這扇門一直在,要不了多久,大概五次十次入夢以後,他就會忍不住走進去了。
    與其等到忍耐很久之後再走,不如來的痛快些。
    維德想明白了,看似他有的選,其實他沒得選。
    他朝著鏡子邁出步伐,穿了過去。
    真的有穿過某種界限的感覺,就像是一覺醒來,一口氣拉開房間裏的窗簾,然後明媚溫暖的陽光照到身上。
    在一陣類似耳鳴的波長後,下一秒,維德腳踏實地,踩在了木板上。
    陌生的天花板...
    這是夢麽?
    他想說這是夢,可一點不像夢。
    房梁上掛著的蛛網他都能看得清楚,有一隻倒黴的蒼蠅被卷死在蛛網的右上角,薄薄的翅膀被微弱的火光照的金黃透亮,樹脈般的紋路延伸。
    等等...金黃?
    維德吃了一驚,他居然看到了顏色。
    他很久沒看到過灰與白以外的顏色了,都快忘記了有色彩的世界是什麽樣子。
    這一幕讓他驚喜,他興衝衝地向蛛網的下方看。
    映入眼簾的是一排鐵鉤,鐵鉤上掛著帶兜帽的羊皮大衣、一把冷杉木長弓與一把弧形的剝皮彎刀,像是打獵會用到的武器和工具。
    沒來得及仔細觀察,他的視線立刻被別的東西吸引了。
    那是油燈的火,燈芯內的橘黃色火苗,在裝滿凝固油脂的杯形陶土內反射,照亮了這間狹小的木屋。
    油燈的底座被放置在牆角,吸引維德的不是油燈,而是油燈旁,那一具小小的屍體。
    是個女孩的屍體,典型的北地人,約莫八九歲,她帶著一頂遮住耳朵的羊毛氈帽,紅褐色的頭發散落,臉頰兩側有雀斑,唇色發白。
    維德沒想到,他一走出門,就看到了一個死人。
    他很確定這個人死了,骷髏能輕易辨別一個人的生死,這種本能就好像人能輕易辨別麵前那長滿刺的荊棘能不能用嘴去咬一樣。
    他到底來到了什麽地方?這地方又發生了什麽?
    維德的聆聽屋外的風聲,視線掃過木屋。
    木屋是全封閉的,但也能看得出來,時間是深夜,如果是白天的話,一定會有陽光從木板的縫隙之中照射進來,但這裏隻有油燈的光。
    外麵風聲很大,在下大雪,維德在女孩的灰色毛衣上看到了雪花。
    鮮血浸透了那件羊毛做的保暖外衣,女孩的腳邊放著點火用的火絨筒,點點火星從那根一指長的細木筒冒出來。
    有一支黑色鴉羽製成的木箭射傷了女孩的下腹,地上有血跡,一直從鎖緊的門持續到最裏的角落。
    維德來到門口,木屋的門栓落下鎖死了。
    他回頭看那具幼小的屍體,女孩的衣服和帽子上有雪,但油燈上沒有雪,也沒有雪融化後的水跡,這說明她是進入木屋後才點燃的油燈。
    從看得到的東西可推斷出,女孩對周圍很熟悉,在夜裏依然一個人找到了這個木屋。
    她關上門,或許是為了遮擋冷風,或許是為了防止外麵有什麽闖進來。
    在她的膝蓋上,維德看到了急救用的紗布卷,她點燈應該是為了處理傷口。
    可她沒能撐過來,她太過年幼,外麵又是寒風呼嘯的冬夜,大概是失血和失溫讓她失去了生命,死在了這個寂靜黑暗的角落。
    掃了一眼,維德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經過,雖然還有很多細節沒辦法得知,但看得出這個孩子是被人殺死的,她來到這個木屋是為了逃命。
    她身上的血跡還很新鮮,油燈裏的油脂隻融化了不到指甲蓋的一點點,這火點燃的時間,不會超過五分鍾。
    在那個時候,她還活著。
    但此刻,她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了,她的心髒停止跳動,血液不再流淌。
    維德有點傷感,他與這個女孩素不相識,無親無故,但看見一個鮮活的生命逝去,總是悲傷的,那會讓人聯想到自己。
    幾天過後,她會開始腐爛,終有一日,白骨化成塵土,世上再無她存在過的痕跡。
    死亡,是每個人都要麵對的終極課題。
    人類維德已經死了,有朝一日,骷髏維德也會化作塵土,無人會記得他。
    每個人都一樣,這世上最公正的事情,就是死亡。
    但死不瞑目還是太過淒涼了,維德俯下身,想幫助女孩的雙眼合上。
    他想,至少能幫她收個屍。
    可在他觸碰到屍體之前,微弱不堪的,比風聲更加纖細的哭聲傳來了。
    幽幽的哭聲,讓維德覺得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