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苦能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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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匾裏的蓮心漸漸涼透,師祖爺抓了把放進粗瓷罐,又往罐裏撒了把曬幹的桂花。“苦多了發澀,得加點甜中和。” 他蓋緊罐蓋時,瓷蓋與罐口相碰的聲音悶悶的,像把心事封進了罐底,“就像那年你小師叔出疹子,高燒不退,我用雪蓮給他退燒,又在藥裏加了蓮心和冰糖,烈藥得有苦甜味牽著,才不至於傷了根基。”
蘇瑤的指尖劃過藥櫃裏的蓮心罐,罐口的桂花早已幹透,卻在木紋裏留下淡淡的黃。她想起師祖爺臨終前,讓她把這罐蓮心留給剛學醫術的小徒弟,說:“先讓他嚐嚐純蓮心的苦,再給他加桂花,告訴他,當郎中不光要懂藥的藥性,還得懂人的滋味。” 小徒弟後來總說,那罐蓮心是他喝過最特別的藥,苦到舌尖發麻時,忽然湧上來的甜能讓人掉眼淚,像忽然懂了那些來看病的人,為什麽總在喝完苦藥後,偷偷抹把臉再笑。
暮色漫過藥圃時,雪蓮的瑩白在夜色裏像星星。蘇瑤往灶上添了把柴,鐵鍋裏的蓮心茶又開始冒熱氣,苦香混著灶火的暖,在屋裏彌漫開來。她忽然懂了師祖爺說的 “苦才記得住”—— 不是要把日子過成黃連,而是讓那些苦像蓮心的紋路,把甜的脈絡刻得更清晰。就像這鍋蓮心茶,苦在舌尖,暖在心裏,熬著熬著,就成了日子本來的味道。
蘇瑤記得師祖母走的那年春天,藥圃角落的空地支起了新的竹架,師祖爺親手編的竹篾還帶著青綠色的潮氣。他從江南托人捎來蓮種時,信封裏還夾著片幹荷葉,上麵用鉛筆描著小小的蓮池,旁注 \"此處水深三尺,泥肥,宜種蓮\"—— 那是師祖母年輕時住過的地方,她總說江南的蓮,根紮得深,花也開得瓷實。
盛夏的蓮池果然沒讓人失望。粉白的荷花頂著烈日開得熱鬧,荷葉挨挨擠擠鋪滿水麵,露珠在葉心滾來滾去,像師祖母當年繡帕上未幹的漿糊。師祖爺總在天剛亮時去采蓮心,竹籃挎在臂彎裏,銀鏟別在腰間,褲腳卷到膝蓋,踩著池邊的青石板一步一晃。他采蓮心的手法極輕,指尖捏住蓮房底部輕輕一旋,整顆蓮蓬便落進籃裏,剝出的蓮心帶著晨露,在掌心堆成小小的青綠色山丘,苦香混著荷葉的清氣,漫過整個藥圃。
蘇瑤有次早起煎藥,看見師祖爺坐在池邊的石凳上,手裏攥著顆剛剝好的蓮心,卻沒往嘴裏送。石桌上的銀鏟沾著些濕泥,鏟頭鏨刻的雪蓮紋被晨光映得發亮,恰好落在池麵的蓮影裏 —— 雪蓮的棱紋與荷葉的脈絡在水中交疊,像兩株不同的花草,根卻在看不見的深處纏成一團。她忽然想起師祖母還在時,總愛拿這把銀鏟敲師祖爺的藥箱:\"你這雪蓮鏟,該沾點蓮池的泥了,總跟冰山上的雪似的,沒點人氣。\"
師祖母的舊瓷瓶就放在石桌的角落,天青色的釉麵上開著片冰裂紋,是當年師祖爺送她的定情物,瓶底刻著個極小的 \"婉\" 字,與玉盒底的閨名如出一轍。師祖爺將曬幹的蓮心裝進去時,總要先對著瓶口吹口氣,仿佛在跟裏麵的人打招呼。有回蘇瑤撞見他往瓶裏塞了朵幹桂花,花瓣已經發脆,卻被他小心翼翼地鋪在蓮心上麵:\"你師祖母嫌蓮心太苦,總愛摻點這個。\" 風吹過蓮池時,荷葉的沙沙聲裏,竟像混著師祖母當年的笑:\"老陳你這是給藥加蜜,還是給日子加糖啊?\"
深秋的蓮池漸漸蕭索,荷葉枯成深褐色,卷成一隻隻小船漂在水麵。師祖爺踩著薄霜去收最後一批蓮心,銀鏟在凍土上磕出脆響,他卻忽然蹲在池邊,肩膀微微發顫。蘇瑤遠遠看著,看見他從懷裏掏出片蓮葉 —— 正是當年夾在藥經裏的那片,蟲蛀的 \"苦\" 字在風裏輕輕晃動。他把蓮葉放進池水裏,葉片立刻吸飽了水,舒展開來,像隻重新振翅的蝶,載著那粒被蟲蛀出的小孔,慢慢漂向池中央。
\"你師祖母剛嫁過來時,總說我藥圃裏的雪蓮太烈,像頭強驢。\" 那天晚上,師祖爺喝了點酒,臉頰泛紅,\"她說得種點蓮才好,柔能克剛。\" 他指著窗外的蓮池,月光正落在殘荷上,\"現在才知道,她哪是要克我,是怕我這雪蓮在山裏待久了,忘了世上還有這麽軟的東西。\" 蘇瑤看見他指節在桌麵輕輕叩著,節奏竟與銀鏟翻炒蓮心時一模一樣,\"苦的,甜的,烈的,柔的,湊在一處,才是個囫圇的日子。\"
師祖母走後的第三個夏天,蓮池裏的蓮花開得比往年更盛。蘇瑤在整理師祖爺的藥箱時,發現底層壓著個布包,裏麵是半塊蓮心糕,糕上的桂花還保持著當年的形狀,隻是已經幹硬如石。包糕的棉紙上,有師祖母的字跡:\"老陳愛吃的,留著他回來吃。\" 墨跡已經發淡,卻在 \"回\" 字旁邊,被淚水暈出個小小的圈,像顆藏在字裏的蓮心。
如今蘇瑤也常常在清晨去采蓮心,踩著師祖爺當年踩過的青石板,手裏攥著那把雪蓮鏟。鏟頭的花紋映在池水裏時,她總覺得能看見兩朵花在水中相依 —— 一朵是雪山上的烈,一朵是蓮池裏的柔,一朵帶著玉的涼,一朵含著蜜的甜,卻在歲月的池水裏,融成了誰也分不出的模樣。風過時,荷葉的沙沙聲裏,仿佛還能聽見師祖爺的聲音:\"你看,它們哪是離不開水,是離不開彼此啊。\"
師祖爺說這話時,正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曬暖,手裏摩挲著那隻天青釉瓷瓶。陽光透過稀疏的竹簾,在他銀白的發間織出細碎的金網,瓷瓶冰裂紋裏的蓮心粉被照得透亮,像藏著無數個被陽光曬暖的清晨。蘇瑤記得師祖母在世時,總愛在午後泡蓮心茶,紫砂壺裏的沸水剛注進去,苦香便爭先恐後地從壺嘴冒出來,她卻偏要等上三盞茶的功夫才肯喝,說 \"苦得夠了,甘才肯出來\"。
有年梅雨季,連下了半個月的雨,藥鋪的藥材潮得發黏,師祖母的老寒腿也犯了,疼得直皺眉。師祖爺煎了雪蓮湯給她暖身,她卻非要就著蓮心茶喝,說 \"烈藥得配點苦,不然燥得慌\"。兩人坐在窗邊,一個捧著滾燙的藥碗,一個端著微涼的茶盞,水汽在窗玻璃上凝成水珠,順著 \"婉\" 字窗花的紋路蜿蜒而下,像把兩味藥、兩個人,都融在了濕漉漉的光陰裏。
蘇瑤那時總覺得師祖母太執拗,蓮心茶明明苦得讓人舌尖發麻,她卻喝得津津有味。直到有回跟著師祖爺去山裏采雪蓮,天不亮就出發,踩著露水爬了三個時辰的山路,鞋底磨出了血泡,手指被荊棘劃得全是口子。回來時已是正午,師祖母遞過來一碗蓮心茶,她渴得厲害,咕咚咕咚灌下去,先是苦得眼淚直冒,可等那股勁過了,喉嚨裏竟泛起絲絲甜意,混著爬山的累、傷口的疼,忽然覺得渾身都鬆快了,像把積攢的乏氣都隨著那點甘味吐了出來。
\"你看,\" 師祖母當時笑著幫她擦眼淚,指尖沾著蓮心的苦香,\"這茶啊,就像爬山,累到極致,歇下來的那口氣才最舒坦。苦到舌尖發麻,甘出來的時候才最金貴。\" 她轉身從櫃裏摸出塊桂花糖,塞進蘇瑤嘴裏,\"甜是好,可沒苦襯著,甜也嚼不出什麽滋味。\"
師祖爺的竹椅輕輕晃著,瓷瓶被他放在膝頭,冰裂紋裏的蓮心粉簌簌往下掉。\"她剛嫁過來那年,我給她買了支銀簪,上麵鑲著塊雪蓮玉,她卻總說不如江南的蓮簪好看。\" 他的聲音裏帶著點笑意,像在回憶什麽甜美的事,\"後來我照著蓮的模樣,給她磨了支木簪,她倒天天戴著,說木簪帶著蓮心的苦香,比銀的暖。\" 蘇瑤想起那支木簪,就插在師祖母的梳妝盒裏,簪頭的蓮瓣被摩挲得發亮,紋路裏還沾著點蓮心粉,像把江南的蓮香,永遠留在了發間。
暮色漫上來時,蘇瑤泡了壺蓮心茶,端到師祖爺麵前。茶湯在青瓷杯裏泛著琥珀色,杯底的蓮心舒展著,像一朵朵在水中重新綻放的花。師祖爺呷了一口,眯起眼睛咂咂嘴,說 \"就是這個味\",眼角的皺紋裏盛著夕陽的光,像藏著無數個苦盡甘來的黃昏。\"婉丫頭說,人這一輩子,就像這蓮心茶,剛開始都嫌苦,可喝著喝著就習慣了,到最後,離了這點苦,反倒覺得少了點什麽。\"
風從藥圃吹過來,帶著雪蓮的清冽和蓮池的苦香,竹椅晃動的吱呀聲裏,蘇瑤忽然懂了師祖母說的 \"真滋味\"。不是純粹的甜,也不是徹骨的苦,而是苦過之後那點慢悠悠冒出來的甘,像爬山後的歇腳,像雨過天晴的光,像師祖爺和師祖母坐在窗邊,一個喝著烈藥,一個品著苦茶,卻在水汽氤氳裏,把日子過成了誰也離不開誰的暖。
指尖下的 “婉” 字帶著玉石特有的涼,與記憶裏蓮葉上 “蓮心苦” 的朱砂溫度奇異地交融。蘇瑤忽然想起師祖爺藥箱底層那本磨破了角的藥錄,其中 “蓮心” 條目下,除了性味歸經,還密密麻麻記著些零碎事 ——“三月初七,婉丫頭煮蓮心粥,多加了半勺糖”“六月廿三,蓮池第一朵花開,她采蓮心時被蟲咬了手指”,最後一行是用紅筆寫的:“苦能堅心,亦能存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