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眼前這個哥布林孩子的身上。他仔細地打量著這個小小的“怪物”。它很瘦小，綠色的皮膚上沾著泥土和草屑，看起來髒兮兮的。它穿著一件破舊的小坎肩，光著兩隻腳丫。但它的眼睛……托馬斯從未在任何哥布林身上見過那樣的眼睛——清澈、明亮，像兩顆未經雕琢的黑曜石，裏麵沒有傳說中的殘忍和狡詐，隻有一種純粹的、不含雜質的天真和……一絲小心翼翼的善意。
    那隻髒兮兮的小手，舉著那塊缺了一角的餅幹，就這麽固執地、一動不動地停在半空中。
    托馬斯那冰冷的、充滿殺意的目光，仿佛撞上了一麵無形的、溫暖的牆。那麵牆並不堅固，甚至有些脆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純粹的力量。他眼中的寒冰，在這份純粹麵前，開始出現裂痕，然後，一點一點地……崩解、潰散。
    “看看他，再看看你自己，” 卡洛斯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平淡，卻又如同重錘，“他現在，比你更像個人。”
    托馬斯的身軀猛地一震。
    卡洛斯沒有停頓，他的話語如同最鋒利的刀，一層層剖開托馬斯用仇恨構築的、自欺欺人的堡壘：“更何況，這些你恨之入骨的哥布林，是從你真正的仇人——碎骨部落的手中，救下了你的姐姐。”
    “你明明知道這一點。” 卡洛斯的聲音變得有些冷，“上次在橡樹穀，你親眼看到了，也親耳聽到了。可你就是不承認，你寧願把所有的恨都發泄在他們身上，發泄在所有哥布林身上。”
    這些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托馬斯的心上。是啊……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他看到索菲亞和那個叫格羅姆的哥布林在一起時，她臉上並沒有絲毫的被迫和痛苦。他隻是……不願意承認。因為一旦承認了這一切，他的複仇就成了一個笑話。他會失去所有活下去的理由。
    他一直告訴自己，他是為了姐姐。為了給家人報仇，為了把姐姐從“魔爪”中拯救出來。
    可是……現在……
    他看著眼前這個眼神清澈的哥布林孩子，又想起了羅莎那張天真無邪的、提起“哥布林晚上很厲害”時羞紅的臉……再聯想到姐姐索菲亞……
    為什麽……為什麽我會如此憤怒？為什麽我會如此……不能接受？
    是因為……我無法接受我心中那個純潔、完美的姐姐，會……會愛上一個“怪物”嗎？
    是因為……我無法容忍那個本該由我來保護、由我來占有的姐姐，被另一個……“雄性”所擁有嗎？哪怕那個男人救了她？
    這一刻，托馬斯也逐漸明白。那所謂的“拯救”和“複仇”，那滔天的恨意，或許……從一開始就源自於一種扭曲的、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對姐姐的占有欲。他恨的，或許不是哥布林，而是……奪走了姐姐“純潔”的那個存在，以及……接受了這一切的、背叛了他心中“完美形象”的姐姐本人。
    他一直活在自己編織的、以複仇為名的謊言裏。
    “啊……” 一聲微弱的、如同野獸悲鳴般的呻吟，從托馬斯的喉嚨裏泄露出來。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那眼中的滔天恨意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的空洞、迷茫，和……一絲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解脫？
    他看著眼前那個依舊舉著餅幹、似乎因為他長時間沒反應而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哥布林。
    他緩緩地、如同生鏽的機器般，抬起了自己那隻同樣在顫抖的手。
    那隻手，慢慢地，伸向了那塊缺了一角的、髒兮兮的餅幹。
    在所有孩子好奇的注視下，在卡洛斯那深邃的目光中，托馬斯的手指，終於觸碰到了那塊餅幹。
    他接了過來。
    小哥布林看到他接過了餅幹，臉上立刻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缺了幾顆牙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哥哥！吃！” 他奶聲奶氣地催促道。
    旁邊的人類小孩也跟著起哄：“吃呀吃呀！這個可好吃了！”
    一個貓耳小姑娘更是直接，仰著頭問：“哥哥，你叫什麽名字呀？我們一起玩好不好？”
    孩子們的要求簡單而直接。他們不在乎他是不是男爵，不在乎他剛才那可怕的眼神。他們隻看到一個看起來很傷心的大哥哥，想要分享自己的快樂，想要邀請他加入他們的遊戲。
    托馬斯看著手中那塊帶著體溫和泥土氣息的餅幹，又看了看眼前這一張張天真無邪的、不同種族的臉龐。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卡洛斯都以為他會拒絕。
    最終，他將那塊餅幹，緩緩地，送進了自己的嘴裏。
    味道……很粗糙，帶著堅果的香氣和一點點烤糊的苦味。但……並不難吃。
    他咀嚼著，像是要把自己那破碎不堪的世界觀，連同這塊餅幹一起，重新咽回肚子裏。
    “……好。”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他對著眼前那些期待的孩子們，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們……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