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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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手,借著殿內的燭火,看到了上麵的水漬。
那隻按著自己額頭的手也轉而撫向自己的臉頰,指尖霎時濕潤。
他……哭了?
他隱約記得這不是第一次落淚,可上一次,他至少是在她的夢裏,而眼下,那悲傷竟越過夢境傳到當下。
若之前他還能騙自己,夢,隻是夢。
那現在呢?
祁曜君再也睡不著了,他也不敢睡。
他此時竟有些膽怯了,他怕回到那個夢境,怕直麵她的悲傷。
多可笑啊,他隻是旁觀都覺得膽怯,可她呢?她是怎麽撐過來的,是怎麽走到今天的?
祁曜君起身,走到了窗前,今晚外麵沒有月亮,一眼望過去隻有濃稠到有如實質的黑暗。
多可怕,他分明覺得自己做了好長好長一個夢,長到那隻一開始隻有巴掌大的小貓,在她手裏變得沉甸甸,可醒來,居然天都還沒亮。
他望著那片黑暗發呆,好像終於明白季月歡那雙漆黑的眼睛裏,始終撥不開的迷霧是什麽了。
如果夢境裏的一切她都曾真切經曆,那那層黑霧底下藏著的,分明是她暗無天日的一生。
太無力了。
真的,太無力了。
“季月歡,我該怎麽……才能救你……”
他低聲喃喃,幾不可察的聲音飄散在空曠的殿內,如一滴水落入河流,沒有濺起絲毫的漣漪。
他想起他把那兩隻兔子給她的時候,她立馬垂下眼眸,隻磕巴著說了一句,“我……我養不好它們。”
祁曜君當時以為她低著頭,是因為拒絕他的心意而不敢和他對視。
現下想來,她分明是在那一瞬間,想起了那隻名為將軍的貓,她怕泄露眼中過於濃稠的痛苦。
祁曜君臉色有些發白,他抬手按住自己心髒的位置,他分明能感受到跳動,可他卻覺得呼吸變得那麽困難。
“我是不是……”
他沉沉閉上眼,“我是不是,又做錯了?”
他想討她歡心,卻好像無意間喚起她內心深處最難以直麵的創傷。
可她最後還是接受了,隻為了那個事先的承諾。
祁朝紀,你到底在做什麽?!
祁曜君咬著牙問自己,可卻找尋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最後狠狠一拳砸在身側的牆上,關節傳來劇痛,可他心口的悶痛卻沒有絲毫的緩解。
他也知道,這點兒疼痛,不及她的萬分之一。
【祁朝紀,你救不了我。】
她曾經的話再度在他耳邊回蕩,彼時他信誓旦旦振振有詞,他說他是真龍天子,天命所歸;他說這天下都是他的,生殺予奪皆在他手,他不信掌控不了她的命,他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他救不了的人。
但是眼下,祁曜君深深地迷茫了。
他真的能救她嗎?
太荒謬了。
他從小到大博覽群書,熟讀四書五經,精通詩詞歌賦,文韜武略也細細研讀,教過他的先生都誇他聰慧,因為他是知識記得最快也最能融會貫通的學生,他可以跟國子監祭酒聊上一整天而不落下乘,他與護國寺的主持談過佛法,也與今陽道館的道長論過道。
人人讚他博聞強識,學富五車。
他也用那些刻在腦子裏的學識,同朝臣周旋,為百姓謀利,他自認以自己的聰明才智,將無往不利。
可眼下,麵對這道名為"季月歡"的難題,祁曜君絞盡腦汁,卻尋不到任何解法。
她的人生看似充滿了無數的分叉口,可每一條都通向了死胡同,或者說,她根本從頭到尾一直在胡同裏徘徊,不管往那個方向走,目之所及即是高牆,她走不出去,別人也進去不得。
有那麽一瞬間,祁曜君腦子裏閃過一個很荒謬的念頭——不如讓她死吧。
真的還有必要活下去嗎?她的心早已破碎,千瘡百孔,而孔洞之下,蔓延的是無盡的痛苦和悔恨,人間於她像是煉獄,活著不是恩賜,更像是折磨。
或許隻有死亡,才能給她新生。
但很快他又把這個念頭壓下去。
不,不能這麽想。
她才十六歲,花一樣的年紀,她來這世上走一遭,不是為了吃盡苦頭再痛苦地死去。
夏蟬熬過破繭的劇痛,不是為了無聲死在寂靜的秋日,它在盛夏恣意歡歌,用盡全力帶給世界一場喧囂,也要證明它來過。
她不該被命運愚弄,不能認命,否則她經受的那些苦難又算什麽?她來了,就不該在綻放前枯萎,她要享受陽光,要汲取甘露,要和蝴蝶擁抱,然後挑一個最舒服的午後,靜靜開出最美的花。
一定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
這一夜,祁曜君心緒大亂。
當崔德海推開殿門,又一次看到站在窗邊的皇上時,簡直納了悶了。
奇怪,皇上這兩日都不要睡覺的嗎?
之前還以為是旭小主鬧皇上了,才醒那麽早,怎麽昨夜一個人就寢,還是這般?
還是說丞相那邊又鬧了什麽幺蛾子,讓皇上煩心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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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德海正猶豫該不該問,就聽耳邊傳來皇上的聲音。
有那麽一瞬間崔德海以為自己耳朵出問題了。
因為他聽到皇上說:
“崔德海,洛悅宮增添的宮人,不必從內侍司選了,帶上朕的印信,讓懷濁從天樞閣挑。另外,告訴那些挑出來的人,第一,看顧好洛悅宮的兩隻兔子,第二,護好旭良媛。兩件事,不許有任何的閃失。”
天樞閣的人沒有內侍司造冊,等同於繞過皇後,直接安排宮外之人入後宮。
這是何等驚人之舉?後宮那是什麽地方?是帝王居所,這裏守衛森嚴,為了天子安危,任何人入宮都得經過層層篩查,眼下卻要空降十數人進後宮?
尤其這些人不歸皇後管轄,他們直接聽命於皇上,往後不管她們作出何事,皇後娘娘甚至都無權問罪。
旭小主本就膽大包天,若是再有這些人保駕護航,往後整個後宮不得雞飛狗跳?
崔德海猶豫再三,還是硬著頭皮開口:
“皇上,這……這不合規……”
一個“矩”字還沒說完,皇上已經冷眼掃過來,嚇得崔德海一哆嗦。
“不需要你提醒,朕的規矩就是規矩!”
他根本不在乎那些東西了,他隻想在他能力範圍內,將洛悅宮打造得如同鐵桶一般。
那兩隻兔子,絕對不能出事。
否則,她會瘋掉的,她一定會瘋掉的。
祁曜君閉上眼:
“還有,告訴禦膳房,旭良媛的膳食不做規製,每日遣人去洛悅宮問她想吃……罷了,她多半不會說,先按照朕的規格來,往後朕的三餐是什麽,旭良媛的三餐就是什麽,再看看她哪些菜色用得多,記下她的喜好,後期再照著她的口味給她換花樣。”
夢裏的她日子過得太清苦,平日裏吃得最多的就是白粥青菜。
難怪之前她總惦記趁他在的時候蹭飯。
他暫時想不到別的法子,隻能一步步來,至少要叫她嚐遍這世上的珍饈,才不枉活著。
崔德海已經驚得險些拿不穩手裏的拂塵。
他聽到了什麽?
旭小主的飲食規製按皇上的來?!
這可是連皇後都沒有的待遇!
老天爺,隻是一夜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麽?皇上真的沒有被旭小主下蠱嗎?
“皇上……”
崔德海顫顫巍巍地開口,正所謂忠言逆耳,他不知道自己說出接下來的話會是什麽下場,但為人臣,有些話他不得不說。
他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伏下身,頭磕在地上,發出重重的聲響。
“奴才鬥膽直言,皇上,您眼下此舉,與那史書中被美色所迷的昏君無二!”
“放肆!”
一聲厲喝自頭頂傳來,崔德海咽了咽口水,惹怒了皇上,他必死無疑,既然要死,那不如把話說完。
於是他把心一橫,咬牙繼續道:
“皇上,此舉一旦傳開,您不僅是遭禦史台彈劾那麽簡單,您該知道您的皇位並不穩固,丞相與晉王虎視眈眈,還有眾多朝臣在觀望,此舉無異於逼他們作出抉擇,更有甚者,咱們陣營的人也極有可能在失望之下叛主。皇上,為了黎民百姓,為了江山社稷,您若不想旭小主背負禍國妖姬的罪名被處以極刑,此刻萬萬三思!”
空曠的殿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良久,在崔德海的滿頭大汗中,他聽到一聲輕笑。
崔德海:“???”
祁曜君緩緩開口:
“海叔,朕覺得你說得不對。”
崔德海一愣。
海叔。
久違的稱呼了。
他險些忘記了他是先帝親信,是看著眼前這個孩子長大的長輩。
他和先帝同甘苦共患難,最後自願進宮成為閹人,替先帝看著這個他寄予厚望的兒子。
這也是方才他敢站出來的原因之一。
他知道,哪怕自己因挑釁帝王而死,他的死法也不會太殘忍,祁曜君總會對他寬容些的。
可他沒想到,他聽到的僅僅是一句反駁。
然後他聽到他說:
“首先,禍國妖姬的前提是,她給這個王朝帶來了災難,但是眼下的大曜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哪裏來的災難。”
“可……”
“朕知道你要說,朕若為她作出出格的舉動,會讓朝臣對朕失望,一旦失了臣心,王朝分崩離析,她這個禍國妖姬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祁曜君接過他的話。
崔德海沉默不語,他早知道的,他們家皇上從來聰慧,這些東西根本不用他說,他早該想到。
“可是海叔,你忽略了一個問題。”
崔德海緩緩抬起頭,“什……麽?”
“季月歡的背後有季家,季書棋手裏有曲轅犁,而曲轅犁得民心。隻要民心在朕這裏,那些朝臣再怎麽搖擺,又能如何?”
“這……”
崔德海一時啞然。
“況且你忘了,在他們看來,帝心難測,我的舉動越是離譜大膽,他們越會絞盡腦汁猜測朕的動機,畢竟季家背後可不止一個季書棋,季予陽,季予月,季予風這三人均不可小覷,他們會猜測朕要利用季家籌謀大事,反倒不會輕舉妄動。隻有蠢人才會著急忙慌尋覓新主,聰明人隻會沉默下來繼續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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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區分聰明人和蠢人的機會,”祁曜君說到這兒,冷笑了一下,“朝中有一幫牆頭草搖擺得太久,朕也煩了,不如趁此機會逼他們一把,也好一並收拾了,給來年科舉,挪位置。”
崔德海心中一驚。
果然,眼前這位少年天子,哪裏是什麽被感情衝昏頭腦的毛頭小子,他所作的每一個決定都經過深思熟慮,他向來知道自己要什麽。
崔德海俯下身,再次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響頭。
“是奴才愚鈍了,請皇上恕罪。”
祁曜君彎腰將他扶了起來,“朕知道海叔對朕忠心耿耿,一心為朕,哪裏會降罪?”
他說是這麽說,但是卻沒有放開抓著崔德海的手,他望著崔德海的眼睛,一字一頓:
“海叔,你是朕身邊信得過的人,朕的心意想必你已經看得很清楚了,這次的僭越,朕可以不追究,朕隻有一個要求。”
“別動她。”
崔德海的手一個哆嗦。
他沒想到皇上連這都看出來了。
是,即便皇上說得再冠冕堂皇,考慮得再清楚透徹,可一個合格的帝王絕對不可以有軟肋,更何況他也不確定皇上這份理智清醒還能保持多久,那麽杜絕隱患的唯一方式,便是將那人徹底除去。
——他已經對季月歡動了殺心。
“皇上……”
“海叔。”
祁曜君又一次打斷他,“不要再說什麽禍國妖姬了,一個王朝的興衰從來不是一個女人就可以決定的,不過是敗者為了掩蓋自己的無能編造的借口。你仔細回憶史書記載的禍水最後都是什麽下場?倘若她們真有顛覆王朝的本事,又怎會任人宰割?史書早該是一堆的女帝了。”
“皇上!”
崔德海驚得失聲喊了出來,祁曜君卻似無所謂般擺了擺手。
“史書由勝利者書寫,而勝者往往要美化自己的行為,強調自己推翻統治的合理性,正義性,以穩定民心。可是往敗者身上潑髒水也不是那麽容易,你要說對方暴政,就要列舉一係列殘忍案例;你要說對方懶政,就要列舉有多少百姓挨餓,列舉朝堂多少蛀蟲;可你要說對方荒淫無度,隻需要一個女人。”
祁曜君笑了一下,“如果是你,你會怎麽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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