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最苦澀的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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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承宣布政使司,清源縣。
晨霧尚未散盡,青石長街已漸漸蘇醒。
沿街的鋪麵次第支起門板,“吱呀”聲此起彼伏,像是整條街在伸懶腰。
綢緞莊的夥計打著哈欠抖開一匹杭綢,那水綠色的料子在晨光裏泛著粼粼波光,驚得對麵茶館簷下的麻雀“撲棱棱”飛起。
街角的豆腐攤飄著白汽,老漢的梆子聲穿過晨霧:
“豆——腐——”
尾音拖得老長,驚醒了醉仙樓二樓宿醉的商賈。
支起的雕花窗欞裏探出個油光滿麵的腦袋,隨即又被小娘子嬌笑著拽了回去。
騾馬市那邊早熱鬧起來。戴著氈帽的馬販子們袖著手,靴尖在泥地上劃拉出價碼。
一匹青騾突然尥蹶子,撞翻了糖人擔子,金黃的飴糖"啪"地黏在青石板上,引得幾個總角小兒蹲著看了半晌。
而晨光初現時,徐謂俠已支起了他那方褪色的藍布棚。
老人斑白的發辮隨意紮在腦後,幾綹銀絲從額前散落,襯著古銅色的麵龐更顯滄桑。
他揉麵的手法依舊利落,隻是那雙布滿老繭的大手偶爾會微微發顫——當年能單手降服烈馬的力道,終究是被歲月磨去了三分。
這個慷慨豪邁的漢子依舊挺拔,隻是身子不似當年那般壯碩了。
自莫瀟入江湖後徐謂俠就半隱退了江湖,除了自己孫子的消息外,不再過問江湖之事。
這兩年來他也偶爾會收到莫瀟的信。雖然有的時候也頗為擔心,但生性豁達剛直的老人也會壓下這份思念。
隻盼著孫子能夠平平安安,也期待無比能夠見到自己的孫媳婦。
而他的竹葉麵曆經了二十餘年早就成了清源縣的特色。
周圍各縣來往行人隻要吃過,無不讚賞留戀。
積少成多之下,徐謂俠也累積了上千兩銀子,隻不過他卻從未想要擴張自己的麵攤,隻想要安安穩穩的過日子。
“老徐頭,今兒的麵可得給我多切二兩!”
綢緞莊的周掌櫃晃著新換的翡翠墜子走來。
徐謂俠頭也不抬,手腕一抖,麵團在案板上摔出脆響:
“昨兒賭錢贏的銀子燙手是吧?”
說話間,三尺長的粗杖已滾出張薄如蟬翼的麵皮。
老人眼角笑紋裏藏著幾分狡黠,那精氣神倒比許多年輕人還足。
巷口傳來叮當打鐵聲,王鐵匠光著膀子晃過來,古銅色的胸膛上煤灰混著汗珠。
王鐵匠早就將鋪子傳給了小兒子,至於自己則是每天鼓搗些小玩意,來逗逗自己的老夥計。
他隨手往麵湯鍋裏扔進兩個鐵球黢黑的臉上卻露出了孩童般的玩味濺起的水花驚得徐謂俠直跳腳。
“老不死的!這什麽玩意兒?”
“精鐵膽。”
王鐵匠得意地搓著胡須,
“用俺家祖傳的寒鐵打的,煮過的麵湯保管鮮掉舌頭!”
徐謂俠抄起鐵勺要打,突然瞥見鐵膽上細密的雲紋,手腕一轉卻舀了勺湯嚐味。
滾燙的麵湯滑過喉頭,老人眯起的眼角皺成兩朵菊花:
“好你個老王八,還真藏著這等好料…………”
老人說著忽然從案板下摸出個粗陶罐:
“但是得配上這個。”
王鐵匠拍開泥封,酒香頓時漫過整條街:
“喲,二十年的汾酒!”
“留著等那小子回來喝的……”
徐謂俠話說一半突然噤聲,低頭猛擀麵團。
陽光透過槐樹葉隙,照見他手臂上一道蜈蚣似的舊疤正在微微發紅。
午時將至,麵攤前漸漸冷清。
徐謂俠收拾著碗筷,忽然從懷裏摸出封泛黃的信。
信紙邊角已磨出毛邊,他粗糲的指尖輕輕撫過“孫莫瀟”幾個字,又急忙塞回懷中,仿佛怕被街坊瞧見這份念想。
“老徐!”王鐵匠拎著酒壇子湊過來,
“聽說東南那邊有大事啊?”
徐謂俠大馬金刀的坐在長凳上,一擦額上的汗瞥了他一眼說道
“老王,這哪裏聽來的閑文,這種事兒要是真的還能傳到你的耳朵了!”
王鐵匠喝了一口酒,臉上黑紅黑紅的說道
“屁嘞,前些日子有路過的行商談的,怎麽算是閑文。那麽多年了除了念叨你那孫兒,還能聽下什麽?”
麵對老友的打趣,徐謂俠難得被噎的說不出話,最後隻能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哈哈哈哈!!老徐啊,你也是,想他就複莫娃子一信讓他回來看看唄,省的你愁的掉頭發。”
王鐵匠吃下最後一口麵揶揄的說道,
“聒噪!”
老人有些惱羞成怒的一腳踹翻長凳,驚飛了啄食的麻雀。
他摸出油紙包扔過去被王鐵匠笑眯眯的接過:
“新炒的辣子,夠你啞上三天。”
兩個老頭鬥嘴的工夫,誰都沒注意街角閃過一道黑色衣角。
徐謂俠似有所覺般猛然回頭,卻隻看見空蕩蕩的巷口。卻也沒有看到什麽,心中卻有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他快步將旁邊五桌上的空碗筷子收好,看了還在那大咧咧坐著卻已經醉了七八分的王鐵匠沒好氣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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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頭!醉死了沒有?”
王鐵匠撐起身子,梗著脖子說道
“屁!老子再來兩壇都沒事!”
徐謂俠見他還能站住,想來也沒有徹底醉倒於是就擺了擺手不耐煩的說道
“那就趕緊滾蛋,老子要睡午覺了。”
王鐵匠被罵了一句也不生氣,反倒是點點頭說道
“收攤了?嗝~感情好。那什麽晚上來家裏喝酒啊,老子也存了好東西……”
聽聞此言,徐謂俠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
“成!你不怕你家婆娘說,老子一定來。”
王鐵匠好像想到了什麽臉上流露出一絲尷尬之色,隨後還心有餘悸的看了看周圍低聲說道
“那什麽……老徐,你別來了……我過幾天去你那喝哈。我……我先走了……”
說著這個老頭放下酒壇,快步朝著巷口走去。
徐謂俠看到吃癟的老友心情不錯,就連心中也為思念莫瀟的滋味都減了幾分。
他輕哼著曲調,收拾著一早上賣麵用過的器具。
隻是這樣悠然的心情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身後傳來的一個聲音讓徐謂俠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老板,給我來碗麵吧。”
那聲音沙啞蒼老低沉的就像是破鼓中傳出一般。
徐謂俠本來背過身去正在收拾,聽到這個聲音當即冷哼一聲。滿臉不耐的轉過身來。
隻見麵攤正對麵的桌子上一個身影正帶著莫名的笑意看著他。
那灰袍老者端坐在長凳上,身形瘦削得像是秋日裏的一截枯枝。
寬大的灰布袍子空蕩蕩地掛在身上,衣擺處繡著幾道暗紅色的雲紋,在陽光下泛著陳舊的血色。
他的麵容枯槁,皮膚蠟黃得像是被歲月風幹的樹皮,皺紋間夾著幾道陳年舊疤,像是被刀劍劃過,又像是被烈火灼燒過。
一雙眼睛卻出奇地明亮,眼白泛著淡淡的青灰色,瞳孔幽深如古井,仿佛能看透人心。
稀疏的白發用一根烏木簪隨意挽著,幾縷散落的發絲垂在額前,隨著微風輕輕晃動。
他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說道:
"怎麽,老板,不歡迎客人?"
說著幹枯臘黃的手指還在有規律輕叩著桌麵。
徐謂俠虎眸微眯,麵無表情的走上前來,拿起案板上的菜刀。
“砰!!”的一聲,將麵團劈成兩半,麵團切口光滑如鏡。
“老十一,你怎麽來了,上一次見麵還是老七來找我的。”
聽聞此言那老者陷入回憶,他神色複雜,但還是難掩眼中的一抹悲傷道
“老七沒撐過去。”
說完冷清的麵攤又是一片死寂,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徐謂俠看著他說道
“嗯,吃什麽。”
老十一聽罷平靜的說道
“竹葉麵。”
“等著!”
徐謂俠冽了他的一眼,從竹筐中拿出一個幹淨碗,將已經冷下的湯鍋再度放到了炭火上。
他幹淨利落的將麵團擀成皮,最後拿起菜刀“噠噠”的切起來。
“說吧,來找我幹什麽。若是那件事就不用提了,你們知道我的態度。”
一邊做著麵,徐謂俠頭也沒抬說道。
老者輕笑一聲,也沒有露出不悅之色反倒是帶著些許好奇問道
“我明白,隻不過有些好奇而已。你明明夠資格卻不願意去做,難不成‘他’看走了眼。”
聽到這話徐謂俠手下均勻起落的菜刀驟然一頓,他抬起頭來眼神似要飛出劍光來。
“老子有沒有資格不由地你來說!而且我也已經不欠這天下了。如你們所願!怎麽?”
“真以為老子不念私情!!”
說到這裏徐謂俠眼眶都有些泛紅,那實木的案板都被壓出了絲絲裂痕。
徐謂俠的話語也讓老者眼神之中多了一絲愧疚,但很快轉瞬即逝。
老者轉而平靜的看著他說道
“你知道我們是為了什麽,若是你當初………”
“好了!!”
徐謂俠粗暴的打斷了他的話,他想要罵幾句但最終還是泄了氣說道
“你們不必如此,別說我早就退隱了,就是我有心但也無力。你指望一個經脈受傷終身無法突破的武者能做到什麽程度呢!”
老者搖了搖頭,此刻他卻堅定無比的看著徐謂俠說道
“不!你能做的很好!現在不是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嗎!”
“這甚至都不是你刻意引導的,有些東西比實力要重要的多。”
徐謂俠將麵團放入滾開的麵湯內後沉默了。
因為他明白對方說的沒錯。
但是要讓他再選一次,他仍然會義無反顧的放下一切退出江湖來到這清源縣支起麵攤。
畢竟當年徐謂俠的懷中多了一個“孫”,這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割舍的理由。
沉默片刻後,徐謂俠扭頭道了一句
“閉嘴吧,我知道這是一定要去做的,但做爺爺的不想跟你談這個。”
老十一聽罷也安靜下來,麵攤上隻剩下了“咕嘟咕嘟”的麵湯翻滾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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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熱氣騰騰的竹葉麵上桌了,老者卻沒有第一時間動筷。反而看著徐謂俠問道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們想知道你的看法。”
“砰!!!”
徐謂俠一掌拍在臨近的桌上將木桌直接震的四分五裂木屑橫飛。
老者似早有預料般,他無聲無息的升騰起了一層真氣就將自己這桌護的周全。
徐謂俠的臉上痛苦,掙紮,憤怒幾乎要溢出眼眶。
“你讓我看到什麽!!”
“你想讓我看到什麽!!!”
“讓我親眼看著自己的孫子去送死,去踏那萬劫不複而無能為力!!”
“你們這幫混蛋!!”
徐謂俠攥緊了拳頭,整個人都在顫抖,脖頸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幾乎是咆哮著說出了最後一句。
一身鋒銳的竹林劍意幾乎要切碎周圍的一切。
在風暴中的老者卻分毫不讓,他直視著眼前怒獅般的男人沉聲說道
“是他選的!你也是你選的!若你心中沒那念想,怎麽會有今天的他!”
“錦華宗的何爭就是最好的例子!”
“現在他堅定,你想要退縮嗎?”
話音落下,徐謂俠那如蒼鬆般挺拔的身軀驟然佝僂,仿佛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精氣神。
這個曾在生死中的幾進幾出鐵血漢子,此刻竟顯出幾分風燭殘年的頹唐。
他布滿老繭的雙手微微顫抖,渾濁的眼中泛起血絲,像是兩潭被攪動的秋水。
喉結上下滾動數次,最終隻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在寂靜裏久久回蕩。
“我明白了。”
徐謂俠的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通紅的眼眶裏蓄著未落的淚。
他踉蹌著後退兩步,老舊的太師長凳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你這趟來找我……就是為了確定我是否會幹擾他的決定,對嗎?”
街邊的梧樹葉沙沙作響,一片枯黃的葉子打著旋兒飄落在他的掌心。
“可……可……”
老人突然哽住,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住衣襟,像是要抓住什麽轉瞬即逝的東西,
“老子這做爺爺的……怎麽能擋他的路呢……”
這句話仿佛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尾音散在穿堂而過的秋風裏。
老十一看見老人斑白的鬢發在斜陽中泛著細碎的金光,那佝僂的背影被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延伸到案台的擀麵杖上。
“這一點……”
徐謂俠輕輕撫摸著早已褪色的信紙,指尖摩挲著說道,
“自他練武第一天……我就知道………”
看到徐謂俠現在的模樣,老十一的心中也是五味雜陳。
他明白,這種滋味不好受。
徐謂俠為難,無奈!
但卻不能阻止,所以隻能退隱江湖偏安一隅,以此逃避那無能為力的痛苦。
三息沉默,長如三秋。
老十一深深作揖,當他再抬頭時,眼中已微微泛紅:
“徐先生大義,十一……”
話到此處竟也哽住,隻得將未盡之言化作又一個更深的揖禮。
堂前燕雀不知愁,猶自啁啾著掠過屋簷。
一陣風來,吹散了石階上零落的桂花,也吹散了那些沒能說出口的牽掛。
隨後,老者開始動筷。慢條斯理的吃起了還冒著熱氣的竹葉麵。
濃鬱的麵香氤氳口鼻,但老者吃的出來那蘊含其中難以掩藏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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