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望江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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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二十四,卯初。
    魯都南闕的雉堞被夜雨洗得發亮,卻掩不住城頭一盞盞青白的“氣死風”燈。燈火映在馮國章的鐵甲上,像給那副舊甲鍍了一層冷霜。
    驚鴻的紅衣被雨水浸透,顏色深得像要滴出血來。
    她單膝跪在城門洞下,掌心那枚血色棋子被雨水衝得愈發妖冶,背麵的“魘”字仿佛隨時會破殼而出。“開——”
    城門發出一聲遲滯的呻吟,吊橋的鐵索在轆轤裏軋軋作響。
    馮國章親自下城,雨線斜織,他站在驚鴻麵前,右手按劍,左手卻遲遲不敢去接那封降表。
    “十二年零四個月。”他嗓音沙啞,“那一箭,我欠你的如今還。”
    驚鴻抬眸,雨水順著她睫毛滾進唇角,像替她把當年的血又嚐了一遍。
    “將軍若真想還,便替我守住魯王三日。”
    “三日?”馮國章苦笑,“夏澤隻需一聲令下,二十萬周軍便可踏平外城。”
    “所以——”驚鴻將棋子翻過來,正麵竟是一枚小小的象牙“卒”字,“我要你反將一軍。”
    馮國章瞳孔驟縮。
    驚鴻的聲音低得隻有兩人能聽見“今夜子時,東城水門會開半扇,放我三百白袍軍入城。他們不攻城,隻救人——把魯王、後妃、太子,一並送往稷下學宮。”
    “你要我獻城?”
    “不,是保皇。”驚鴻指尖一彈,棋子射入馮國章甲縫,“夏澤要的是魯王活著受降,‘紅’要的是魯王死在望江台。將軍若想兩全,隻能先讓魯王‘死’一次。”
    馮國章握緊那枚卒子,手背青筋暴起。
    他忽然單膝回跪,雨水順著他的盔纓灌進後頸“末將領命。”魯宮內,禦花園的芭蕉被雨打得劈啪作響。
    魯王魯霄披衣立於銅漏前,漏箭指寅時三刻。案上攤著一封密折,墨跡被雨氣蒸得暈開,像一團化不開的淤血。
    “大王。”內侍總管馮寶跪伏在階下,聲音壓得極低,“霍將軍方才傳訊,今夜水門將有異動。”
    魯霄沒有回頭,隻抬手撫過案上那方玉璽——螭鈕已被他攥得溫熱。
    “馮寶,你跟了朕多少年?”
    “回大王,二十七年零四個月。”
    “那你可記得,朕登基那日,百官山呼,唯有馮國章一人未跪?”
    馮寶額頭貼地“老奴記得。”
    “他今日跪了。”魯霄低笑一聲,笑聲像鏽刀刮過銅鏡,“那便說明,這江山要易主了。”
    他轉身,冕旒上的玉串相互撞擊,發出細碎的、瀕死的聲響。
    “傳朕口諭亥時三刻,擺駕望江台。朕要親眼看一看,這山河是怎麽碎的。”城西楓林,灰燼被雨水打成烏黑的泥。
    一株焦黑的楓樹樁下,紅衣人獨立。雨線穿過他單薄的紗衣,濕發貼在頸側,像一條條蜿蜒的血痕。
    “主上。”黑衣影衛跪在泥水裏,雙手呈上一物——
    是一麵殘破的旗,旗麵隻剩半幅,卻仍可辨認出曼珠沙華的輪廓。
    “魘來信。”影衛聲音發抖,“驚鴻已攜降表入城,馮國章動了。”
    紅衣人伸出兩指,拈住那半幅旗角,輕輕一撚,雨水混著灰燼從指縫流下。
    “很好。”他聲音溫柔得像在哄孩子,“那就讓馮國章親手把魯王送上望江台。”
    影衛抬頭,麵具後的眼睛布滿血絲“主上真要獻祭魯王?”
    紅衣人低笑,折扇在掌心敲出一串輕響“戲唱到高腔,總要有人摔杯為號。”
    他轉身,雨幕中,背影紅得像一簇不肯熄滅的火。
    “亥時三刻,點火。”亥時,雨歇,烏雲裂開一道縫,月光像一把薄刃劈在望江台上。
    台高七丈,台下便是滾滾魯江。風從江麵倒卷上來,吹得台上十二麵黑旗獵獵作響,旗麵以銀線繡著同一個字——“魘”。
    魯王登至最高層,憑欄遠眺。
    江對岸,二十萬周軍的營火綿延數十裏,像一條盤踞的火龍。
    “大王。”馮國章單膝跪在身後,甲胄上雨水未幹,“臣已備下輕舟,可順流而下,直入東海。”
    魯霄卻抬手,指向那片火光“朕若走了,魯都三十萬戶百姓,便是那火裏最先焦的柴。”
    他回身,目光落在馮國章掌心那枚象牙卒子上“霍卿,可願陪朕下一局?”
    馮國章垂首“臣遵旨。”
    棋盤便在望江台中央展開,烏木為盤,白玉為格,與楓林那夜一模一樣。隻是棋缽裏,黑子皆被換成了血琉璃,白子則是一枚枚削得極薄的骨片。
    第一子落,魯霄執白,骨片在指尖發出輕響“當年夏澤在稷下講學,曾言‘蒼生為子’,今日朕便以己為子,賭他敢不敢吞。”
    馮國章執黑,血琉璃在燈下透出妖異的光“臣陪大王賭。”
    第二子未落,台側忽有笛聲起,淒厲如鬼哭。
    驚鴻自暗處走出,紅衣換作素白,發間隻簪一根竹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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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水門已開,船在台下。”
    馮國章卻未動,隻抬眼看向魯霄。
    魯霄將指尖骨片輕輕放回棋缽,歎息像一聲悠長的更漏“原來朕連做棋子的資格都沒有。”
    笛聲忽轉高亢,台側暗門轟然閉合。
    十二名鬼麵黑衣自簷角倒掛而下,手中鎖鏈纏向魯王咽喉!
    馮國章拔劍,劍光如匹練,卻在半空被另一道紅影截住——
    紅衣人折扇輕點,扇骨第七根紅得發亮,正點在馮國章劍脊。
    “將軍,”他聲音裏帶著笑,“你輸了。”
    馮國章虎口迸血,長劍脫手,釘入棋盤。
    棋局傾覆,血琉璃與骨片混作一團,像一灘攪碎的山河。
    魯王被鎖鏈拖至欄邊,冕旒散落,玉珠滾了一地。
    紅衣人俯身,在他耳畔輕聲道“大王,勞您登天。”
    鎖鏈猛甩,魯霄身形被拋向夜空,像一片枯葉墜入江流。
    然而下一瞬,江麵忽然亮起千萬盞河燈!
    燈火連成一片,浮橋自水中升起,黑衣白袍分列兩側,一人負手立於橋心,白綾覆眼,竹杖點地。
    “夏澤——”紅衣人第一次失了聲調。
    夏澤抬手,江風托起魯王下墜的身形,穩穩落在燈橋之上。
    “紅,”他聲音平靜,“你算漏了一子。”
    紅衣人後退半步,折扇“啪”地展開,扇麵卻隻剩六根扇骨——第七根,此刻正握在夏澤指間。
    “我賭你會親自點火,”夏澤將那根染血的扇骨輕拋,“所以提前在江底埋了十萬盞‘伏犀燈’。”
    燈橋之上,魯王踉蹌站穩,回頭望向高台,眼底映著燈火,像燃起兩簇不肯熄滅的星。
    “馮國章。”夏澤喚。
    馮國章單膝跪在傾覆的棋盤旁,雨水混著血從下巴滴落“末將在。”
    “帶大王回宮。”
    “領命。”
    紅衣人忽然大笑,笑聲震得台上旗繩寸寸斷裂。
    “好一出‘金蟬脫殼’!”
    他將殘扇拋入江風,轉身躍下高台,紅衣在夜色中綻開,像一朵盛放到極致的彼岸花。
    “夏澤,”他的聲音遠遠傳來,“下一折戲,在皇城根兒等你。”
    燈火映著江麵,水波瀲灩,像一場盛大的謝幕。
    魯王立於燈橋中央,忽然朝夏澤深深一揖“先生,朕欠你一命。”
    夏澤側身避過,聲音隨風飄散“大王欠的不是我,是這江水三十萬亡魂。”
    他抬手,十萬伏犀燈同時熄滅,江麵重歸黑暗。
    更鼓三聲,卯時已至。
    遠處稷下學宮的鍾聲遙遙傳來,像一聲悠長的詰問——
    “為生民立命者,敢不敢立命於血火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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