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知青聞言，這才鬆了口氣，但隨即卻又蹙了蹙眉，壓低了聲音，有些猶豫地開口道：“你去哪裏弄的這個，不是說不讓......”
    她的話說到一半便咽了回去，眼神不自覺地往門外小心翼翼瞟了瞟，像是生怕被人聽見似的。
    如今破除舊習俗，追求新風氣的浪潮在全國愈演愈烈，大有燎原之勢，公社裏的大喇叭天天都在喊著"破四舊"的口號，牆上的標語也越刷越多。
    在這樣的氛圍下，如中醫藥這等"落後"的事物雖不至於人見人打，但也被不少人們認為是舊時代的腐朽產物。
    鎮上的老藥鋪早就關了門，赤腳醫生們也紛紛改行，銷聲匿跡，名氣大些的更是生怕自己哪天就被當做了典型，拉出來批鬥。
    不被人理解重視，又不斷打壓的東西，自然也就慢慢沉寂下來，失了傳承，呈現一蹶不振之勢。
    知青們都是讀過書的知識分子，雖然也難免被時代風氣影響，認為中醫藥是不太能被放到明麵上來說的東西。
    剛下鄉時，看見老鄉們用艾草熏屋子，用蒲公英熬水喝，都覺得是封建迷信。
    但如今在鄉下待了小半年，卻發現即使是路邊叫不上來名字的野草，也能被村裏人扯回去熬水治病，他們對中醫藥的態度自然也就從一開始的抵觸轉變為半信半疑了。
    見她態度懷疑，宋觀文抿了抿唇，卻沒有多做解釋，而是將那藥碗往那女知青麵前遞了遞，語氣沉靜道：“你不用管，出了事我負責。”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讓人信服的堅定。
    說著又將那鐵皮罐子在手上轉了轉，好讓那女知青看清楚上麵印著的紅色字樣，“這是麥乳精，一半給她留著，一半你們屋子裏的人分。如果她燒退了，就給她衝點兒這個，麻煩你們了。”
    那鐵皮罐子在月光下泛著金屬特有的冷光，上麵"麥乳精"三個字格外醒目。
    女知青也是從城裏來的，自然知道如今物資匱乏，這麥乳精是稀罕物，城裏供銷社有錢有票都不一定買得到，更別說在這偏遠的知青點了，可眼前這人卻是直接大方地掏出了一整罐。
    她不由得又打量了宋觀文幾眼，這個平日裏沉默寡言，和誰都不親近的男知青，此刻站在土屋前，明明做著關心人的舉動，但語氣和神色間卻並沒有多少暖意。
    看來是個麵冷心熱的人，女知青在心裏對這人作出了評價。
    從宋觀文身上收回目光，她低頭看了看他手裏黑褐色的藥汁，又看了看眼前印著紅字的鐵皮罐子，最終還是伸手接下，搖了搖頭道。
    “藥我會給她喝的，至於這麥乳精，太貴重了，林惜病成這樣，還是給她留著吧，大家都是一起下鄉的，本來就該互相照顧。”
    將藥和東西遞出去的宋觀文像是終於完成了任務，原本就冷淡的神色頓時又疏離了幾分。
    他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淡淡回了句"隨你們"，便朝女知青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
    這便是林惜今天清醒過來前，發生的所有事情經過，接收完所有劇情，她不由得按了按仍有些發昏的腦袋，深深歎了口氣。
    她和宋觀文雖然在名義上能夠勉強互稱一聲表哥表妹，在出發之時，宋父也在胡芸的示意下叮囑過宋觀文要照顧林惜。
    但平心而論，且不說宋觀文這十幾年來在宋家遭受的冷落與區別對待，光是胡芸攛掇宋父道德綁架宋觀文，將他塞進下鄉名單這件事，就足夠讓兩人結下深仇大恨了。
    若是換作林惜處在宋觀文的處境，能不對這個黑心繼母那邊的表妹落井下石都算是她寬宏大量，菩薩心腸，更遑論什麽費心照顧了。
    自下鄉以來，兩人的關係也的確實如同林惜設想的一般，不說勢同水火吧，但也稱得上是一句行同陌路。
    林母與胡芸雖然是堂姐妹，但兩人關係也並不十分親密，林宋兩家除了年節外，更是少有走動。
    因此，原身與宋觀文這個名義上的"表哥"其實並不算十分熟悉，在有限的幾次接觸中，她也隻當對方和自己一樣，是個生性安靜，不善言辭的人。
    她更是不曾知曉他下鄉的真實原因，在她單純的認知裏，隻以為宋觀文和自己一樣，都是作為家中年長的孩子，主動承擔起責任，代替年幼的弟妹響應號召，甚至還在心裏暗暗佩服過他，明明有留在城裏的機會，卻還是義無反顧地下鄉了。
    所以一開始的時候，她也曾有意親近過宋觀文，畢竟在離家千裏，舉目無親的陌生地方，能有個雖然話不多，但至少還算熟悉的親人，心底要踏實得多。
    不過顯然宋觀文不是這麽認為的。
    他自小因著胡芸的冷待，宋父的漠視，早就養成了沉默寡言，獨來獨往的性子，又因著胡芸的原因，恨屋及烏，自然不可能對這個毫無血緣關係，莫名其妙湊上來的表妹有多少好臉色。
    因此每次原身主動與他搭話，他雖不至於疾言厲色，但也最多隻是簡單應答，或者幹脆沉默以待，徒留原身尷尬得不知所措。
    熱臉貼冷屁股次數多了，原身雖然不知曉原因，但也看出來了他對自己的不待見，因此漸漸也就不再主動向他示好。
    看起來兩人似乎並沒有什麽交集了，不過……
    想到這裏，林惜將目光投向桌子上沒有收走的空碗，以及那罐印著紅色大字的麥乳精，不由得勾了勾唇。
    好像，這人也不是全無破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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