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華見陳采青怔怔地看著前方，手裏拿著餅子卻半天沒有咬下，不由得有些好奇。他輕輕碰了碰她的肩膀，語氣溫柔地問道：“采青，你發什麽呆呀，是不是今天太累了？”
    說著，還十分貼心地把自己碗裏的兩個餅子分出一個，動作自然地放進她的碗裏，他眼神溫柔，嘴角角微微彎起，一副體貼入微的模樣。
    硬邦邦的粗糧餅落在陳舊的陶碗中，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喚回了陳采青的思緒。
    她將探究的目光從林惜臉上收回，低頭看向自己碗裏黑乎乎的餅子，又緩緩抬起眼，對上李衛華那雙含著關切的眼睛——溫柔、專注，仿佛滿心滿眼都隻有她一個人。
    “怎麽了？快吃呀，剛剛不是說餓了嗎？”李衛華見她看過來，臉上的笑容不由得更深了些，眼神卻狀似不經意地掠過她碗裏的兩個餅子。
    陳采青垂下眼瞼，眼中飛快閃過一抹濃重的厭惡之色，端著碗的指尖微微顫抖，費盡了全身力氣，才忍下了連碗帶餅一起扔到李衛華臉上的衝動。
    上一輩子就是這樣。
    盡管在他心裏，隻是把自己當成他李衛華，向上攀爬的墊腳石，隨叫隨到的吸血包，恨不得榨幹她身上的所有價值，最後再一腳踢開。
    但表麵上，這人卻總是裝出一副溫柔體貼，願意為了她付出一切的深情模樣，讓她心甘情願地為他拋棄一切，還傻乎乎地堅信這個男人是愛自己的。
    如今重來一世，看著李衛華這些惺惺作態的模樣，陳采青才發現自己上一世果真是蠢得可怕，這樣粗淺得一眼就能看破的伎倆，自己當初怎麽就跟瞎了眼一樣，被蒙蔽了那麽久呢？
    可盡管在心裏將自己唾棄了千百遍，又將李衛華千刀萬剮了無數次，現下陳采青卻隻是輕輕搖了搖頭，便將手裏的餅子塞進嘴裏，轉而拿起了碗裏的兩個餅子。
    她身邊的李衛華見狀，眼神驀地一亮，唇角勾起一個得逞的弧度。
    就是這樣。
    每次隻要自己假裝關心一下這個蠢女人，再說上幾句甜言蜜語，她就會立刻感動得不行，恨不得對他掏心掏肺。
    雖然她大病一場後對自己冷淡了不少，但如今看來不過是欲擒故縱而已，這不，他不過是假裝把自己的餅子分給她一個，她就眼巴巴地把自己的吃食送給他了。
    李衛華在心裏得意一笑，麵上裝出一副十分為難的模樣，但手裏的碗卻半點沒有要往後縮的架勢。
    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翠萍姐，我今天胃口不好，這兩個餅子你幫我吃了吧。”
    陳采青將手裏的餅子遞到了身邊有些受寵若驚的女知青手裏，這才轉頭看向李衛華道：“李大哥，我今天肚子不太舒服，就讓翠萍姐幫我解決餅子了，你不會介意吧？”
    饒是李衛華是個作戲作慣了的，此時臉上的表情也實在好看不到哪裏去，但看著笑得一臉無辜的陳采青以及她身邊眼巴巴盯著自己的顧翠萍，他還是咬了咬牙，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來，“當然……不會。”
    “那就好，我就知道李大哥你不是那麽小氣的人。”陳采青好似沒看見李衛華難看的表情，自顧自地點了點頭拍了拍手上的餅子渣。
    緊接著起身對著桌子上的眾知青招呼道了一句“大家慢慢吃，我就先下桌了哈”便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隻留下生了一肚子悶氣卻沒處發泄的李衛華和不明所以，隻顧著往嘴裏塞餅子的顧翠萍麵麵相覷。
    且不論這邊陳李二人如何虛與委蛇，刀光劍影，長桌另一端的氣氛卻是截然不同。
    宋觀文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掠過人群，停留在被幾名女知青簇擁在中間的林惜身上，隻見她小小一個，被幾個高出她大半個頭的女知青圍在中間，像一株在柳絲庇蔭下的新蒲，細弱單薄。
    宋觀文擰著眉頭，目光在她的臉上逡尋了片刻，見她臉上雖然仍帶著病態的蒼白，但雙頰好歹有了幾分血色，不再是先前那種令人心驚的灰敗，微擰著的眉頭便不自覺地鬆了鬆。
    他正準備移開視線，可就在此時，被幾人圍在中間的林惜卻似有所感一般，忽然抬起臉，朝他的方向望了過來。
    她動作突然，宋觀文一時躲閃不及，視線便直直撞進了那雙眼尾還泛著紅暈的水潤眸子裏。
    林惜的眸子生得極好，又大又圓，形似杏仁，眼底因著方才哭過而濕漉漉的，像是蒙著一層薄霧的湖麵，泛著細碎的水光，微微上挑的眼尾因著尚未消退的紅暈而更顯分明。
    這樣一雙眸子，又糯又軟，帶著小動物般的怯意輕輕望過來時，便是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會不由自主地放柔了神色。
    可宋觀文卻像是被什麽刺痛了一般，原本已經已經緩和了不少的眉頭瞬間擰緊，在眉心刻出一道深深的褶皺。
    他不喜歡和人對視。
    倒不是因為怯懦，又或者是倨傲，而是他因為他討厭自己的眼睛，那雙和他那個早逝的母親如出一轍的眼睛。
    一樣極黑的瞳仁，一樣下垂的眼尾，甚至就連眼底浮動著的朦朧霧氣都相差無幾，仿佛生來就帶著無盡的愁緒，即使隻是隔著早已泛黃的黑白照片瞧上一眼，便能讓人瞬間心情沉鬱。
    宋觀文對宋母沒什麽特別深厚的感情，她離開時他才剛滿一歲，連囫圇不清的詞語都說不上幾個，更遑論留下什麽母子情深的深刻記憶了。
    可偏生他卻長了一雙與她極為相似的眼睛，這樣一雙眼睛，仿佛天生就浸透了愁緒，任誰看了都會想起那個早已入土的女人。
    宋父不喜歡，因為一看見他的眼睛，他就會想起那個明明出身不好，卻處處看不上自己的亡妻。
    胡芸不喜歡，因為一和他對視，她就會想起那些被她親手燒掉的照片，想起那些在火焰中扭曲變形的麵容。
    他名義上的弟弟妹妹也不喜歡，沒有別的原因，隻是因為他們的爸爸媽媽都不喜歡。
    所以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宋觀文也變得不喜歡自己的眼睛了，甚至連帶著不喜歡盯著自己眼睛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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