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有德咂巴著煙嘴，老臉漲得通紅，支支吾吾地跟宋觀文交代，“一罐麥乳精，兩條大前門，還有包紅糖。”他吐出口煙圈，又補了句，“那丫頭讓我千萬別我告訴你。”
    “麥乳精都下去小半罐了，煙和糖倒是還好好擱著呢……要不，你給她捎回去？”趙有德說著說著就覺得臉上臊得慌，粗糙的手指頭不住地搓著煙杆子。
    他活了大半輩子，頭回幹這收禮的事兒，現下還被人抓著盤問，隻感覺渾身哪兒都不自在。
    宋觀文心裏有了底，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搖了搖頭溫聲道，“叔，您不要多想，東西是林惜那丫頭孝敬您二老的，哪有往回拿的道理。”
    說到這裏，他語氣頓了頓，將聲音壓低了些，“隻是我也想求你一件事，她身子骨弱，心思又細，要是知道我來打聽這事兒，準保又得夜裏睡不著覺，所以今天個這事……您就別同她說了。”
    聽他說話客氣，趙有德原本有些羞窘的心情這才緩和了不少，他吐出一口煙霧，眯縫著眼睛打量了宋觀文一眼，突然開口道。
    “你們這兄妹倆可真有意思，一個賽一個的惦記，又都藏著掖著，不叫對方知道。”他說著說著突然就樂了，露出一排被煙熏的焦黃的門牙，“這不是應了那句老話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呐！”
    聽見“兄妹”兩字，宋觀文不由得抿了抿唇，眼底閃過一絲異樣，到底沒接這話茬，隻笑著點了點頭頭，“勞您費心了。”
    “放心！拿人手短，我這嘴上掛著鎖呢。”趙有德擺擺手，心裏卻嘀咕：當然，像你這樣自己找上來門來問的，可不能算我嘴不嚴。
    目送著趙有德離開，宋觀文在原地站了許久，一直到暮色開始四合，他才緩緩趕著牛往回走。
    第二天一早，天色還沒大亮，宋觀文便如往常一樣，捧著本書去了知青院外的小山坡上。
    這是他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這個時間空氣好，又安靜，他可以不用顧忌別人的目光靜下心來看書。
    不過今天卻有些反常，他坐在以往慣常坐的那塊大石頭上，出神良久，卻遲遲沒有翻開手裏的書。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雞叫聲，他才像是終於下了決心一般，翻開了書的封頁。
    沒有如往常一凝神去看上麵的字跡，宋觀文伸出手指，從凹下去的書頁裏取出了一塊掌心大小，包著油紙的物件。
    隨著油紙被緩緩打開，裏麵的物件露出了它的本來麵目。
    若是有人在這裏，一定會被宋觀文掌心的東西驚得合不攏嘴——那兩指寬，三寸長，金燦燦，明晃晃的物件，顯然是一塊重量不輕的金條。
    宋觀文將那金條托在手裏，輕輕摩挲著上麵凹凸不平的紋路，半晌過後，才又將它重新放回了書裏。
    這是鄭母給他留下的為數不多的東西——一小匣子金條，藏在宋觀文房間裏那口破舊的箱子夾層裏。
    胡芸嫁進宋家後，鄭母留下的東西便越來越少，不是被她扒拉到了自己的房間，就是賣了換了，隻有這口看起來破破爛爛，與鄭參謀女兒身份完全不符的舊箱子幸免於難，被留了下來。
    宋觀文是在知曉自己在下鄉名單上的當晚，收拾自己的衣裳時，無意間發現了隱藏在箱底夾層的這一筆意外之財。
    這顯然是鄭參謀長夫婦為自家女兒備下的，在知曉鄭家即將大廈將傾之時，他們不僅費盡心力替女兒找了一個在他們眼裏能夠保全女兒的男人，還在這口破舊的箱子裏，為鄭母備下了這樣一筆足以讓她下半輩子衣食無憂的財富。
    宋觀文不清楚他那早早就去世的母親是否知曉這些藏在箱子裏的金條，但以他對她為數不多的模糊記憶來判斷，恐怕就算她知道了這些金條的存在，也不過是徒增幾分憂慮愁苦的淚水罷了。
    宋觀文離開宋家時，分走了家裏一半的錢票，幾乎算是和宋父他們完全撕破臉了，別說什麽父慈子孝，恐怕他以後回去連自己的房間都沒有，因此自然不能將金條繼續留在那裏。
    可五六塊沉甸甸的金條，若是大喇喇地帶在身上，實在又太過顯眼，因此宋觀文便專門買了好幾本書，將裏麵挖空後，把金子塞進去。
    這年頭偷什麽的都有，但卻唯獨沒有偷書的，他性子又不合群，同屋的知青雖然知道他愛看書，卻也不會找他借，因此這些金條便好端端地藏在他的箱子裏，一直到了現在。
    雖說這些金條足以讓他在鄉下的日子過得風生水起，但或許是怕太過顯眼引起別人注意，再給他戴上幾頂帽子，又或許是想著這是鄭母留下來的東西，他不想就這麽用掉。
    從他的名字出現在下鄉名單上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有家了，沒有人會為他遮風擋雨，在這看不見未來的日子裏，這些金條是他唯一的依仗和退路。
    宋觀文原本是打定了主意，隻要不是真的到了山窮水盡那一刻，他就不會動這些金子。
    可最近這些日子，他卻一次次動搖了。
    林惜長得很乖，臉小小的，眼睛卻大大的，梳著兩條麻花辮，臉蛋紅撲撲的，朝你甜甜一笑，便讓人恨不得把她捧在手裏。
    可就是太瘦了，個子也不高，前些日子大病一場，好不容易養回了些，結果一陣農忙過後，就又瘦了下去。
    偏偏她還是個傻的，幹活從來不知道偷懶，明明個子比扁擔高不了多少，可每次幹活卻都恨不得衝在最前麵，別人讓她搭把手，她也笑嗬嗬地照做不誤。
    喜歡一個人，是會忍不住想要給她最好的東西的。
    他想讓林惜吃好的，而不是那些吃一口脖子就要抻出二裏地的粗糧餅子，喝那些能把人臉色都染綠的野菜湯。
    他想讓林惜穿好的，色彩豔麗的布拉吉，潔白無瑕的白襯衫，擦得錚亮的小皮鞋，隻要她喜歡，可以每天都不重樣。
    他還想讓林惜用好的，抹在臉上香氣撲鼻的雪花膏，係在脖子上飄逸的紅絲巾，樣式精巧的各種發夾。
    所有他曾見過或者聽說過的好的東西，他都想給林惜弄來，而她隻需要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快快樂樂，其他什麽都不用操心。
    而這一切，都需要錢和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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