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月亮》
    於大強第一次見到章敏那天，遊泳館的氯水味嗆得他直皺眉。他穿著借來的花泳褲，站在淺水區邊緣，腳趾蜷縮著摳著瓷磚縫，活像隻被丟進熱水的蝦。
    \"需要幫忙嗎？\"女聲帶著水汽漫過來時，於大強正盯著泳池裏起伏的人影發愣。他猛地轉頭，撞進一雙含笑的眼睛裏，像跌進了盛著碎光的玻璃罐。
    章敏穿著寶藍色泳衣，發梢還在滴水，脖頸上掛著的教練證晃悠著，照片裏的人笑得比陽光還燦爛。\"我看你站在這兒快半小時了，是怕水？\"
    於大強的臉騰地紅了，從耳根一直蔓延到脖子。他年過三十，在建材市場管著個不大不小的倉庫，扛過最重的鋼筋，跟難纏的客戶吵過最凶的架，卻栽在了一池子水上。\"我...我學不會。\"他甕聲甕氣地說，視線落在自己胡亂交疊的手上。
    章敏噗嗤笑了，水花濺到他胳膊上，涼絲絲的。\"誰天生就會啊？我小時候掉進過井裏，現在還不是天天跟水打交道。\"她突然蹲下來，視線與他平齊，\"別怕，我教你。先從憋氣開始，好不好？\"
    她的睫毛上還掛著水珠，說話時輕輕顫動，像停著隻透明的蝴蝶。於大強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日子，於大強成了遊泳館的常客。每周三晚上七點，他總會準時出現在淺水區，穿著那條洗得發白的花泳褲，背著個裝著泳帽泳鏡的舊布袋。章敏不忙的時候，就會過來帶他練會兒，從憋氣到漂浮，再到笨拙的蛙泳劃水。
    \"胳膊別太僵硬，像抱個大西瓜似的。\"章敏站在他身後，雙手虛虛托著他的腰，聲音透過水波傳過來，帶著點模糊的溫柔。於大強能聞到她發間淡淡的洗發水味，混著泳池的氯水味，竟奇異地讓人安心。
    他學得慢，協調性差，常常手腳並用也浮不起來，還總嗆水。有次他猛地從水裏鑽出來，咳嗽得眼淚直流，章敏遞過毛巾時，他看見她眼裏的笑意，紅著臉嘟囔：\"丟死人了。\"
    \"不丟人。\"章敏幫他擦掉下巴上的水珠，指尖的溫度輕輕落在皮膚上，\"我教過個老爺子，學了半年才敢遊五米。你這算快的了。\"她頓了頓，突然笑起來，\"再說了，你臉紅的樣子還挺可愛。\"
    於大強的臉更紅了，像被夕陽烤過的磚。他別過頭，假裝看遠處打鬧的小孩，心跳卻像擂鼓，咚咚咚地撞著肋骨。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於大強終於能遊完整個泳池的長度了。那天他氣喘籲籲地爬上岸，章敏遞給他一瓶冰鎮礦泉水，眼裏的笑意比冰汽水還甜。\"厲害啊於大強，出師了。\"
    \"多虧了你。\"他擰開瓶蓋，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水順著嘴角流到脖子上，涼得他打了個哆嗦。\"我請你吃飯吧，就當謝禮。\"
    章敏歪著頭想了想，紮起濕漉漉的長發，露出纖細的脖頸。\"好啊，不過得我選地方。\"
    他們去了遊泳館附近的一家夜市，點了烤串和啤酒。章敏擼著串，跟他講自己的事。她大學學的體育教育，本來在中學當老師，去年辭了職，跟朋友合夥開了這家遊泳館。\"我就喜歡水，看著人在水裏慢慢放鬆下來，覺得特治愈。\"
    於大強安靜地聽著，偶爾插句話。他講建材市場的趣事，說哪個商戶的兒子總偷拿倉庫的釘子，哪個客戶砍價能從天亮砍到天黑。章敏聽得眼睛發亮，時不時被他逗得笑出聲，笑聲清脆得像風鈴。
    夜市的燈光昏黃，落在她臉上，柔和了她的輪廓。於大強看著她微微揚起的下巴，突然覺得，這比泳池裏的水更讓人心慌。
    秋天下第一場雨的時候，於大強約章敏去看電影。他提前半小時就到了影院，手裏攥著兩張票，手心的汗把票根都浸濕了。章敏穿著件米白色的風衣，頭發燙成了溫柔的卷，站在雨簾裏朝他揮手時，於大強覺得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電影演了什麽，他記不太清了。隻記得黑暗中，章敏的側臉很柔和，睫毛很長，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了月牙。散場時外麵還在下雨，他撐開傘，把大半都偏向她那邊，自己的肩膀濕了一片也沒察覺。
    \"你好像不太喜歡水？\"章敏突然問，踩著水窪往前走，濺起細小的水花。
    於大強愣了愣，想起小時候。七歲那年，他跟鄰居家的孩子去河邊玩，被推搡著掉進了深水區，撲騰了半天，喝了一肚子渾水，最後被路過的大人救上來。從那以後，他看見深水就發怵，連洗澡都隻敢用淋浴。\"嗯，有點陰影。\"他含糊地說。
    章敏停下腳步，轉頭看他。雨絲落在她睫毛上，亮晶晶的。\"那你還敢來學遊泳？\"
    \"因為...\"於大強的聲音低下去，看著她被雨水打濕的發梢，\"因為想多見見你。\"
    雨聲突然變得很響，劈裏啪啦地打在傘麵上。章敏的眼睛慢慢睜大了，像落進了星星。於大強的心跳得飛快，他怕她沒聽清，又怕她聽清了，手心全是汗。
    過了好一會兒，章敏才輕輕\"嗯\"了一聲，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卻清晰地傳進於大強耳朵裏。她低下頭，嘴角悄悄揚起，藏在風衣口袋裏的手，手指蜷縮著，輕輕攥緊了。
    那天之後，他們像所有普通情侶一樣相處。於大強會在倉庫不忙的時候，買杯熱奶茶去遊泳館等章敏下班；章敏休息的時候，會去建材市場看他搬貨，給他遞瓶冰鎮礦泉水。
    有次於大強搬鋼筋時崴了腳，章敏背著醫藥箱跑過來，蹲在地上給他塗藥膏，眉頭皺得緊緊的。\"你能不能小心點？年紀不小了，別總這麽拚。\"她的語氣帶著點嗔怪，手指卻輕輕揉著他的腳踝，動作溫柔得不像話。
    於大強看著她認真的側臉，突然覺得，被她這麽念叨著，就算疼點也值了。
    冬天來臨的時候，遊泳館的生意淡了些。章敏難得有了空閑，於大強便拉著她去逛建材市場。他給她講哪種瓷磚防滑，哪種水管耐用，眼睛發亮，像在說什麽寶貝。章敏聽得認真，時不時點頭，偶爾指著一塊藍色的馬賽克問：\"這個鋪在泳池邊上好看嗎？\"
    \"好看。\"於大強脫口而出，\"你選的都好看。\"
    章敏笑著捶了他一下，臉頰紅撲撲的，像被凍的，又像不是。
    平安夜那天，於大強約章敏去他家吃飯。他租的房子不大，一室一廳，收拾得幹幹淨淨。餐桌上擺著他笨拙炒出來的幾個菜，還有一瓶紅酒，是他跑了三家店才買到的。
    章敏帶來了一個平安果，用紅色的包裝紙包著，係著漂亮的蝴蝶結。\"祝你平安喜樂。\"她說著，把蘋果遞給他。
    於大強接過來，覺得沉甸甸的。他想了想，從抽屜裏拿出個小盒子，遞過去。\"給你的。\"
    章敏打開盒子，裏麵是條銀色的項鏈，吊墜是個小小的月亮，上麵鑲嵌著細碎的水晶，在燈光下閃著柔和的光。\"這是...\"
    \"我看你總戴項鏈，就...就隨便買的。\"於大強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上次去批發市場進貨，看見的，覺得挺好看。\"
    章敏拿起項鏈，指尖輕輕拂過那個小月亮。\"我很喜歡。\"她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你幫我戴上吧。\"
    於大強的手有點抖，他繞到她身後，小心翼翼地把項鏈戴在她脖子上。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後頸，兩個人都像被燙到似的，輕輕一顫。
    \"其實...\"於大強的聲音有點啞，\"我以前總覺得，水是很可怕的東西。但認識你之後，我覺得水好像也沒那麽嚇人了。\"他頓了頓，鼓起勇氣，\"章敏，我好像...有點喜歡你。\"
    章敏轉過身，項鏈上的小月亮在她胸前輕輕晃動。她沒說話，隻是踮起腳尖，輕輕抱住了他。她的頭發上有淡淡的香氣，身體軟軟的，帶著點涼意。\"於大強，\"她的聲音悶悶地從他胸口傳來，\"我也是。\"
    窗外飄起了雪花，一片一片落在玻璃上，慢慢融化成水痕。屋裏的燈光暖黃，飯菜的香氣混著紅酒的味道，在空氣裏慢慢發酵。於大強抱著懷裏的人，覺得心裏某個一直空著的地方，突然被填得滿滿的，像被溫水泡過，軟乎乎的，帶著點微醺的甜。
    開春的時候，於大強已經能在深水區遊得很自在了。他甚至敢嚐試章敏教他的自由泳，雖然動作還是有點笨拙，但至少不會再嗆水了。
    有次他遊完一圈，趴在池邊喘氣，章敏坐在旁邊的躺椅上，晃著兩條長腿看他。\"進步挺大啊，旱鴨子變水鴨子了。\"
    於大強笑著抹了把臉，水珠順著下巴滴進水裏。\"那是，也不看是誰教的。\"他突然朝她伸出手，\"下來陪我遊會兒？\"
    章敏挑眉，突然跳進水裏，濺了他一臉水。\"來啊，比一場。\"
    水花在兩人之間飛濺，笑聲混著水聲，在空曠的遊泳館裏回蕩。於大強看著章敏在水裏靈活得像條魚，突然覺得，那些關於水的恐懼，早就隨著一次次的劃水，慢慢消失在漣漪裏了。
    他或許永遠成不了遊泳健將，永遠會在嗆水時下意識地慌張，但這有什麽關係呢？重要的是，他終於敢跳進水裏，敢朝著那個向他伸出手的人，奮力遊過去了。
    就像他終於敢朝著自己的心動，一步一步，笨拙卻堅定地，走過去了。
    傍晚的陽光透過遊泳館的玻璃窗，在水麵上投下金色的光斑。於大強遊到章敏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暖暖的，帶著水的濕潤。
    \"章敏，\"他看著她眼裏的光，認真地說，\"我們結婚吧。\"
    章敏的眼睛亮了起來，像落滿了星星的夜空。她笑著點頭，水花濺在他臉上，涼絲絲的，卻帶著比蜜還甜的溫度。
    於大強想，他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大概就是那天鼓起勇氣，走進了這家遊泳館。走進了那片曾經讓他恐懼的水，也走進了那個，像月亮一樣，照亮了他整個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