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活化石於洪榮與黑驢屎蛋左小國之間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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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榆樹下的春天
於洪榮第一次聽見“黑驢屎蛋”這個名字時,正蹲在老榆樹下翻土。鐵鍁碰到石頭的脆響裏,混著孩子們咋咋呼呼的笑,像撒了把生豆子在熱鍋上。
“左小國!你再偷摘於奶奶的倭瓜,我就告訴你爹!”
於洪榮直起身,後腰的舊傷跟著抽痛了一下。她抬手抹了把額角的汗,看見籬笆牆外,個半大的小子正貓著腰,懷裏揣著個圓滾滾的綠倭瓜,腳下跟安了彈簧似的,竄得比兔子還快。那小子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褲腳卷到膝蓋,露出小腿上沾著的泥,黑黢黢的,倒真像塊剛從驢圈裏撈出來的屎蛋。
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如今於洪榮坐在老榆樹下的竹椅上,看著牆根那叢野菊開得正旺。左小國蹲在不遠處,給她的菜畦搭架子,背影比當年寬了三倍,頭發裏摻著白絲,可幹活的架勢還是沒變——弓著腰,撅著屁股,像頭勤懇的老驢。
“我說左小國,”於洪榮磕了磕煙袋鍋,火星子落在青磚地上,“你當年偷我那倭瓜,熟都沒熟,啃著不澀得慌?”
左小國回過頭,臉上沾著道灰印子,笑起來眼角的褶子能夾死蚊子:“澀也比家裏的窩頭強。”他直起身時,後腰“哢吧”響了一聲,跟於洪榮當年的動靜一模一樣,“再說了,要不是偷你那倭瓜,能被你拿著鐵鍁追二裏地?”
於洪榮也笑了。煙袋鍋裏的煙絲燃得正旺,嗆得她咳嗽了兩聲。她想起那天自己追得紅了眼,鐵鍁在身後掄得呼呼響,嘴裏罵著“小兔崽子”,心裏卻在想:這孩子瘦得跟豆芽菜似的,怕是很久沒吃過飽飯了。
左小國是十六歲那年搬到村口的。他爹是個瘸腿的瓦匠,娘走得早,爺倆住著間破土坯房,窗戶糊著塑料布,風一吹就嘩啦啦響。村裏人都說這爺倆來路不明,沒人願意搭理,隻有於洪榮,偶爾會端碗熱粥過去,說是“剩的”。
其實哪是剩的。於洪榮的男人死得早,唯一的兒子在城裏工作,一年到頭不回來。她一個人住著三間大瓦房,院裏種著菜,圈裏養著雞,日子過得寬裕,就是冷清。左小國爺倆的到來,倒給這冷清添了點煙火氣。
“於奶奶,你這韭菜長得真好。”左小國第一次進她院子時,眼睛亮得像夜裏的星星。他手裏攥著隻剛摸的泥鰍,黑不溜秋的,卻被他寶貝似的捧著,“給你燉湯喝。”
於洪榮看著他凍得通紅的耳朵,心裏軟了一下。她接過泥鰍,扔進盆裏,轉身從灶房端出兩個菜窩窩:“拿著,趁熱吃。”
左小國也不客氣,接過來就啃,噎得直翻白眼。於洪榮給他倒了碗熱水,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忽然想起自己的兒子,小時候也這麽能吃,一頓能啃三個窩窩。
從那以後,左小國就成了於洪榮家的常客。有時是幫著挑水,有時是幫著劈柴,更多時候是蹲在院裏,看於洪榮侍弄那些菜。他話不多,卻眼睛亮,於洪榮說一句,他能記半天。比如她說“倭瓜要爬架才結得多”,第二天他就扛著捆樹枝來,吭哧吭哧搭了個架子;她說“韭菜要割了才長得旺”,他就拿著鐮刀,小心翼翼地割,比自己家的還上心。
村裏人見了,都打趣於洪榮:“你這是撿了個便宜兒子?”
於洪榮嘴上罵著“放屁”,心裏卻有點得意。她看左小國順眼,不光是因為這孩子勤快,更因為他身上那股勁——明明過得苦,卻從來不說,眼睛裏總閃著股不服輸的光,像她年輕時候。
於洪榮年輕時候是村裏的美人。皮膚白,眼睛大,兩條辮子甩得能打人。可她偏偏嫁給了村裏最老實的王木匠,不是因為愛,是因為王木匠答應給她瘸腿的爹治病。王木匠是個好人,話少,手巧,給她打了個雕花的梳妝台,抽屜裏總藏著塊水果糖。可於洪榮知道,自己心裏的那團火,從來沒為他燃過。
王木匠走的那年,於洪榮才三十五。兒子剛上初中,哭著要爹,她沒哭,隻是把那雕花梳妝台鎖了起來,鑰匙扔在灶膛裏,燒得隻剩個銅疙瘩。從那以後,她學著抽煙,學著喝酒,學著跟男人一樣下地幹活,腰就是那時候累壞的,陰雨天疼得直不起身。
左小國知道她腰不好,每天早上都會繞到她家門口,把水缸挑滿;晚上則會拎著捆柴火來,說是“山上撿的,不花錢”。於洪榮嘴上不說,卻總會在他走後,往他破坯房的窗台上放兩個熱饅頭,有時還夾著塊鹹菜。
“於奶奶,你這梨花開得真好。”左小國二十歲那年春天,站在院裏的梨樹下,忽然說了這麽一句。他剛幫於洪榮翻過地,額頭上滲著汗,陽光照在上麵,亮晶晶的。
於洪榮正在摘菜,聞言愣了一下。那棵梨樹是王木匠生前種的,每年春天開得雪白雪白的,可她從來沒覺得好看過,隻覺得礙眼——落一地花瓣,還得掃。
“好看啥,淨添麻煩。”她沒抬頭,手裏的豆角摘得“哢嚓”響。
左小國沒說話,隻是站在樹下,看了很久。於洪榮偷偷抬眼看他,發現他的耳朵紅了,像被太陽曬的,又像有別的什麽緣故。那天晚上,她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王木匠站在梨樹下,衝她笑,說:“這孩子不錯。”
左小國二十五歲那年,他爹走了。走的時候很平靜,拉著於洪榮的手,說:“於大姐,小國就拜托你了。”於洪榮點點頭,沒說話,眼淚卻掉在了老人枯瘦的手背上。
辦喪事那天,左小國沒哭,隻是默默地跪靈,燒紙,給來吊唁的人磕頭。於洪榮看著他挺直的脊梁,忽然想起自己男人走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咬著牙,沒掉一滴淚,卻在夜裏,把枕頭哭濕了大半。
喪事辦完,左小國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他把那間破土坯房賣了,搬到了於洪榮家的西廂房。村裏人都說閑話,說他想占於洪榮的便宜,說於洪榮老不正經。於洪榮聽見了,拿起掃帚就追著罵,罵得比誰都凶,左小國卻隻是笑笑,該挑水挑水,該劈柴劈柴,像沒聽見似的。
“你就不怕別人說?”有天晚上,於洪榮給左小國縫補衣服,看著他背上的傷疤——那是小時候給地主家放牛,被鞭子抽的。
左小國正在編筐,手裏的柳條柔韌得很:“嘴長在別人身上,愛說啥說啥。”他忽然抬起頭,眼睛在油燈下亮得驚人,“於奶奶,我知道你不是別人說的那種人。”
於洪榮的手頓了一下,針紮在手指上,滲出點血珠。她把手指放進嘴裏吮了吮,鹹鹹的。她忽然發現,左小國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偷倭瓜的半大孩子了,他的肩膀寬了,手掌厚了,看她的眼神裏,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院裏的梨樹,不知不覺就長高了,開花了。
那年秋天,於洪榮的兒子回來了,帶著媳婦和孫子。兒子看著住在西廂房的左小國,臉拉得老長,話裏話外都是不滿:“娘,你一個人住著多清淨,讓個外人住著算啥回事?”
於洪榮沒理他,隻是給孫子塞了塊糖:“小國不是外人。”
兒子還想說什麽,被左小國打斷了:“大哥,我這就搬走。”他說著就開始收拾東西,其實也沒啥可收拾的,就一個破包袱,幾件舊衣裳。
於洪榮看著他落寞的背影,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她忽然想起當年兒子走的時候,也是這麽個背影,頭也不回,奔向了她不懂的“好日子”。她張了張嘴,想說“別搬”,卻被喉嚨裏的熱氣堵住,隻覺得眼睛發酸。
左小國最終還是沒搬走。因為那天晚上,於洪榮的孫子突然發高燒,村裏的赤腳醫生束手無策。是左小國,背著孩子跑了十裏地,送到鎮上的衛生院,守了一夜,直到孩子退了燒才回來,鞋跑破了,腳磨出了血泡。
兒子看著左小國一瘸一拐的樣子,紅了臉,沒再說讓他搬走的話。臨走時,他給於洪榮留了些錢,也給左小國塞了些,被左小國退了回去:“我有錢。”
於洪榮知道,他哪來的錢。他白天在鎮上打零工,晚上回來幫她幹活,掙的錢夠自己吃就不錯了。可他就是這樣,死要麵子,像頭強驢。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著。於洪榮的腰越來越不好,走路得拄著拐杖;左小國的頭發越來越白,背也越來越駝。可他們的日子,卻過得越來越有滋味。
春天,左小國幫於洪榮種上倭瓜、豆角、韭菜,看著它們發芽、長葉、開花;夏天,於洪榮給左小國縫件涼快的單褂,看著他在院裏的老榆樹下打盹,嘴角流著口水;秋天,他們一起摘梨,於洪榮踩著板凳,左小國在下麵接著,梨掉在筐裏,發出“咚咚”的響,像敲在心上;冬天,他們坐在炕頭,於洪榮納鞋底,左小國編筐,鍋裏燉著白菜粉條,香味飄滿整個屋子。
村裏人漸漸不說閑話了。有時誰家做了好吃的,會端一碗過來,說是“給於奶奶和左大哥嚐嚐”;有時左小國在鎮上碰到於洪榮的兒子,他會主動打招呼,塞條煙,說“我娘就拜托你多照看了”。
“你說咱們倆,算不算搭夥過日子?”有天晚上,於洪榮靠在炕頭上,看著左小國給她捶腿,忽然問。
左小國的手頓了一下,力道輕了些:“算吧。”他的聲音有點發緊,“不過我覺得,比搭夥過日子強。”
於洪榮笑了,眼角的皺紋堆在一起,像朵盛開的菊花。她想起王木匠,想起那個雕花的梳妝台,想起兒子小時候的樣子,忽然覺得,那些日子像場夢,醒來了,身邊的人才是真的。
去年冬天,左小國在院裏劈柴,不小心閃了腰,躺了半個月。於洪榮拄著拐杖,給他端水、喂飯、擦身,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他。左小國不好意思,紅著臉說:“於奶奶,我自己來。”
於洪榮瞪了他一眼:“你自己來?你能自己吃飯?能自己翻身?”她用毛巾擦著他的臉,動作輕柔,“當年我腰壞了,你不也這麽照顧我?”
左小國沒說話,眼圈紅了。於洪榮看著他,忽然發現,這頭強驢,也有掉眼淚的時候。她想起他偷倭瓜被追的樣子,想起他背孩子跑十裏地的樣子,想起他給自己挑水劈柴的樣子,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填滿了,暖暖的。
現在,左小國正蹲在菜畦裏,給倭瓜秧搭架子。陽光照在他花白的頭發上,泛著銀光。於洪榮坐在老榆樹下,看著他忙碌的背影,手裏的煙袋鍋已經滅了,卻舍不得放下。
“左小國,”她又喊了一聲,聲音有點顫,“晚上包韭菜餃子吧,我拌餡,你和麵。”
左小國回過頭,臉上的灰印子還沒擦,笑起來露出兩排白牙:“好啊,再弄兩盅酒。”
於洪榮點點頭,看著他轉過身,繼續搭架子。風拂過老榆樹的葉子,發出沙沙的響,像誰在低聲說著話。她想起村裏的老人說,人這一輩子,就像棵樹,春天開花,秋天結果,最後落滿一地葉子,也算圓滿了。
她想,自己這棵老樹,怕是結不出什麽果子了,可身邊有這麽頭強驢陪著,看看花,看看葉,聽聽風,也挺好。
夕陽西下,金色的光灑在院子裏,給老榆樹鍍上了層金邊,也給左小國的背影鍍上了層金邊。於洪榮眯起眼睛,看著這溫暖的景象,忽然覺得,這日子,就像剛出鍋的韭菜餃子,燙嘴,卻香得讓人舍不得放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