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今天要演什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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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家和榮家的下人從車上卸貨,把布料和米麵往濟孤院的庫房裏搬。
院子裏,關芝芝在給老人和孩子們發放蔡氏讓她帶來的藥草香包。
關芝芝伸手,把香包係在孩子的衣襟上,隨即說:
“天氣冷了,早晚更涼,你們把這個香包放在身上,沒事聞一聞藥香,不容易生病的。”
又補充說:“這是宮中太醫配的方子,裏麵有驅寒扶正的草藥。萬一病了,把草藥煎成藥湯喝下去,效果比街上藥坊好得多。”
榮儀貞幫著她一起給小孩子係藥包。
順便拿起一個聞了聞,味道很熟悉。
她仔細想了一下,這似乎是泰和二年的時候,南邊天氣異常,三月裏下雪,凍死凍傷百姓無數時,京中官眷們自發湊錢找太醫出方子做的藥包。
榮儀貞記得,侯府當年也是出了錢的。
舅母和她一起,帶著整個侯府的丫鬟連夜縫藥包,也趕不上南邊需要的量。
後來,舅母著急,把表兄鄭宴川也抓來做針線活。
慣會舞刀弄槍,在戰場上殺人都不眨眼的表兄,被自己手中的繡花針紮得嗷嗷直叫,一個勁抱怨:
“幹嘛非要做這些無用功?要麽從京城買上幾大車藥材,拉到災區配好,用大鍋熬煮,發給災民,要麽幹脆捐錢,讓地方官員就近買藥。”
“災民那麽多,咱們就是縫瞎了眼睛,又能縫多少個藥袋子?”
“我爹說得沒錯,女眷就是會做些祈福、吃齋的表麵功夫,費神費力,一點用也沒有。”
他長篇大論說了一通,手裏的針線卻絲毫不敢停下。
榮儀貞當時就坐在鄭宴川旁邊,手拿針線,在兩塊黑色的粗糙布料之間熟稔的穿針引線,邊縫邊說:“五。”
鄭宴川一愣,停了手裏的動作:“湉湉你說什麽?”
榮儀貞:“四。”
鄭宴川不解的問:“啊?”
榮儀貞不看他,低頭做活,繼續說:“三。”
鄭宴川有些慌了,卻又不知道她什麽意思,問道:“你怎麽了?”
榮儀貞:“二。”
“一。”
‘一’字才數完,鄭宴川還摸不著頭腦的時候,腦袋就被秦氏的拳頭狠狠砸了一下。
他抱著頭疼得眼泛淚花,看看自家表妹,又看看動手的娘親。
榮儀貞盯著手裏的布,邊縫邊解釋:“我剛才,在數舅母手中的布袋還剩多久能縫完。”
縫完後,就能騰出手打鄭宴川了。
秦氏不解氣,又狠狠踢了鄭宴川一腳:
“女眷!女眷!你爹和你,哪個不是女眷生出來的?”
“就知道舞刀弄劍的臭男人,哪懂災區現在是什麽情況?”
她站起身,對著兒子和外甥女教導道:
“二月底開始下雪,三月初的糧價一天比一天高,半個月過去,災民死了一大半,賑災的知縣卻突然有錢給老家翻修祠堂了。”
“我們在京中成車買藥,送到地方,會進誰的庫房?捐出的銀錢,地方官員到底能花在百姓身上多少?”
“若不把珍貴的救命草藥用破布縫起來,當香包單發給個人,你又知道,會有多少人根本就見不到一丁點藥渣子?”
鄭宴川年少習武,也是滿懷家國抱負,聞言不忿道:
“當地父母官居然貪墨到這等程度,怎麽也沒聽有人在朝堂上奏給陛下?”
秦氏坐下,拿起桌上的布料,開始趕製,無奈地抿了抿唇,都不想看鄭宴川了。
還是榮儀貞想了想說:
“表兄,你覺得南邊的雪災如此嚴重,區區知縣,貪墨到京中女眷都知曉的程度,上麵的知府和巡撫大人會不知道嗎?”
鄭宴川恍然大悟,狠狠捶了下桌子:“一定又是那些世家結黨貪墨的!”
關芝芝將最後一個藥包發完,又囑咐了一遍:
“這裏麵的藥不光能聞,還能吃,別忘了。”
榮儀貞捶了捶發酸的胳膊,和關芝芝一起仰在樹下的搖椅上閑聊:
“我記得,泰和二年時候,這個藥包還是你嫂子想到的主意。”
關芝芝嘿嘿一笑:“我嫂子很聰明的。我和你說,當時她還讓太醫在方子中加了一把稻米。說是災區百姓大多是因凍餓而病,米也是藥。”
這一把稻米,或許又能救下很多人的命。
榮儀貞由衷佩服道:“當年關少夫人能頂住流言,主動站出來攬責救人,可以說是京中女子表率。”
當年關家孫媳蔡氏帶領不少官眷縫製藥香包,京中無人不知。
像鄭宴川說的‘女眷隻會表麵功夫’的論調在京中甚囂塵上。
不少人在背後議論,揚言蔡氏在用災區人的性命博自己的賢名。
可蔡氏不理,自顧奔波於各家,籌錢、籌人,愣是連續往災區發了四趟補給。
最後一趟的東西最多,蔡氏親自押運,還在災區染上肺病,差點死掉。
關芝芝躺在搖椅上,也不嫌棄這破舊的椅子縫裏浸滿黑泥。
她兩腿蹬地,將搖椅晃動起來,仰麵朝上,看著幾乎掉光了樹葉的光禿樹梢,如閑聊般緩緩說:
“湉湉,有時候,我覺得你和我大嫂很像。”
“一樣的不懼流言,一樣……”她頓了頓,似乎是想不出什麽詞來形容。
“當初那些人,怕我大嫂將事情鬧大,牽出他們的貪墨無能,所以使勁詆毀她,想讓她放任災民去死,然後皆大歡喜。”
“現在同樣有人,往你身上潑髒水,把你變成人盡皆知的孽女,連我都差點被騙了。”
“我奶娘說,這樣的名聲落在哪個姑娘家身上,隻怕早就一脖子吊死了。”
她說到這裏,榮儀貞眼睛暗了暗。
心想,就算她非得死,也得把欺辱她的人都吊死,再去死。
然後追到地府去,再殺這些畜生一次。
關芝芝緊接著就說:“你們卻不怕,挺直了腰杆做人,甚至還帶著一股子要把別人掛在房上吊死的狠勁。”
……被看穿了。
榮儀貞心口吹過一陣涼風,有種被人看透了的不安全感。
她坐起身子,也將旁邊躺著的關芝芝拉起來。
“走!等會兒濟孤院放飯,有好些還不會自己吃飯的小孩子要人喂,咱們去幫個忙。”
兩人拉著手離開,光禿禿的樹下隻剩兩個還在晃動的破舊搖椅。
遠處的二層小樓長廊上,身著天青色錦衣的年輕男人邪笑著眯起一雙狐狸眼,問身後人:
“芳姑姑,榮家二小姐怎麽會到這兒來?”
他口中的芳姑姑,正是榮儀貞和關芝芝在院門口見過的監院,蘇芳。
“回大人。”蘇芳答道,“榮二小姐每年入冬前,都會派人給濟孤院送東西。”
男人笑了,看著樓下空著的搖椅:“哦?那我怎麽從來沒看見過她?”
蘇芳頷首,繼續回答:“往年榮二小姐都是派身邊丫鬟來送的,今年還是她第一次親自過來,正好被大人看見了。”
年輕男人哼笑一聲,抬手用修長指尖默默整理自己的袖口,說:
“這是又打算裝受害的無辜小可憐了。”
順便提醒蘇芳道:“這位‘小可憐’從來不會做多餘的事,芳姑姑,今天,我們有好戲看了。”
那年輕男人正是葉濯。
在芳姑姑還沒明白他為什麽這樣說的時候,葉濯已經邁起長腿,往樓下走去,
“牽機,走,咱們去看看‘小可憐’今天要演什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