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妍趴在奶奶的懷裏笑得前仰後合，右眼皮卻跳個不停，她不停地用手摸，奶奶撕了一小片薄紙給她貼在眼皮上。歐陽彝去廚房取眼鏡，看飯桌上景妍的手機在震動，回到客廳遞給她。
    竟然是江淩，還打了十幾個，景妍趕緊回撥過去。
    “優優，是你嗎？你這兩天怎麽樣？”
    對麵卻是一個男人嘶啞又帶著哭腔的聲音，“景妍，我是江洌。江淩在長寧醫院搶救室，你快點過來吧。”
    景妍穿上大衣就要出門，歐陽彝問她發生什麽事了。
    “爸爸，江淩在搶救，我要去看他。”
    路一鳴正坐在地上和爺爺掰腕子，一下子蹦起來，“景妍，哥陪你去。”
    路一鳴喝酒了，隻能景妍開車，歐陽彝見有路一鳴陪著女兒也放心，又交待了幾句。
    長寧醫院的搶救室前，江湛、江洌、田夢初都在。
    江湛見到路一鳴來，迎上前低聲問道：“你怎麽和景妍在一起？”
    路一鳴白他一眼，“我去給我義爺爺義奶奶義父拜個晚年，你格局大點行嗎，看看你關注的點……”
    見景妍慌張、焦急的樣子，田夢初安慰道：“景妍，別急，雅言在裏麵。”
    江洌在一旁垂頭喪氣地站著，景妍拉住他問道：“江淩怎麽了？你把江淩怎麽了？”
    “景妍……”江湛用眼神製止她。
    “她……她流產了……”江洌臉色慘白，小聲說道。
    “流產？”
    景妍回憶著那天的江淩，她當時穿著紅色的大衣，還有高跟鞋，怎麽沒看出來肚子大呢？
    “還有呢？”她下意識問道。
    “她……她……割腕了……還吃了藥……”江洌哭了。
    果不其然。
    景妍冷冷地問：“因為懷孕了所以才不得不結婚的是嗎？”
    “景妍……”
    江湛企圖再次製止她。景妍憤怒地看了江湛一眼，又看向江洌。
    “為什麽不避孕？你這麽大的人了，她不懂你還不懂嗎？你不懂可以問你大哥呀，他這方麵可比你懂多了，他有的是好方法。”
    “景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江湛厲聲斥責道。
    路一鳴將江湛拉到一邊，田夢初挽住景妍的胳膊，小聲勸她：“景妍，冷靜點，有話回家說。”
    景妍的眼淚奪眶而出，對著江洌大聲喊道：“她是孤兒，她沒有爸爸媽媽，她隻有你……”
    “孩子不是我的……”江洌吐出驚天的一句話，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把江淩安排在私立高中複習，我工作太忙了，隻能隔幾天和她視頻一次……我不知道她交了男朋友……那個男孩因為成績不好，被繼父當眾辱罵，跳樓了，江淩親眼看到的……她受了刺激，得了抑鬱症……
    春節前我想接她回家過團圓年，才發現她的病很嚴重，甚至出現幻覺……有嚴重的軀體化反應，割腕好幾次……她說一定要留下這個孩子，她總是把家裏的櫃子、冰箱看成是孩子的父親，和它們說話，讓他們摸肚子裏的孩子……我實在不忍心看下去，為了她的病情，我決定做這個孩子的父親……”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景妍的眼淚也停住了，大家都看著江洌。
    江洌低著頭自言自語，“我說我來做孩子的父親後，她的病就像好了一樣，我們一起過了春節，她洗衣服、做飯、複習功課、做娃娃、打包發貨……去複查，大夫說再過一段時間藥就可以減量了。
    於是，我們換了新婚的衣服回了家……沒想到，媽媽說了那麽多我們不知道的……她回去就一言不發，不吃不喝，坐了幾天……今天，我下樓取快遞的功夫，她就……”
    江洌人癱坐在地上，嗚嗚哭起來。
    搶救室門上的燈滅了，景妍整個人抖成一團。田夢初看向江湛，他走過來把景妍摟在懷裏。
    江淩被推了出來，大家都圍上去，隻有景妍不敢上前。
    吳雅言摘下口罩，“搶救過來了……還要繼續在重症監護室觀察……孩子……孩子沒了……”
    景妍倚在牆上，眼淚劈裏啪啦地掉落。
    江湛派了兩個護工和兩個保安過來幫江洌照顧江淩，交代他們務必要防止江淩再次自殺。
    送走了吳雅言夫婦，江湛要送景妍回家，她不肯，要留在醫院陪江淩。江洌說：“景妍，你先回去吧，雅言師兄說她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等她醒了，我再叫你過來。”
    路一鳴也勸景妍，這時候留在這兒也沒用。不如先回去休息，再說家裏還有三個老人在等著呢，別讓他們擔心。
    江湛瞪他一眼，路一鳴也不客氣地回瞪他一眼。
    兩天後，江湛告訴景妍：江淩醒了。
    景妍買了鮮花和水果，還特意去買了一個比較甜的奶油蛋糕。心苦的時候會想吃甜食，越甜越好。她知道。
    江淩目光呆滯地看著天花板，景妍和她說了好幾句話都沒有反應。江洌說她醒來後就是這個樣子。江洌的眼睛通紅，胡子也沒有刮，人憔悴得不行。他讓景妍坐，自己去洗水果。
    景妍看著這個熟悉的特護病房心裏備感壓抑。每一個和江家有關連的女人都要住進這裏，這是宿命嗎？去年春節，江湛媽媽住院也是這間病房吧？
    景妍舀了一勺蛋糕喂給江淩，沒想到她居然吃了進去。景妍眼圈紅了，她沒猜錯，心裏苦的人就是想吃甜的。江洌回來看到這一幕迅速背過身去。
    江淩吃完蛋糕接著看向天花板，一句話都不肯說。新燙的頭發亂蓬蓬的，景妍給她梳好紮了兩個小辮。這時吳雅言和田夢初來了，抱著鮮花和水果，看到這個情景兩人對視了一眼，那眼神是形容不出來的複雜。
    “江湛呢？”景妍冷冷地問。
    “大哥早上來過。”江洌回答。
    景妍心裏的氣消了一點點。
    出了病房，田夢初感慨萬千，“看到景妍對江淩這麽好，我心裏真是五味雜陳。當年如果不是你，現在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不是就是景妍了？”
    吳雅言哭喪著臉，“老婆，你這麽說叫我情何以堪？你知道我壓力有多大嗎？那天搶救江淩的時候，我就想豁出我這條命，也要把她救回來。不然，我怎麽對得起她媽媽？”
    “對不起，老公。我錯了，我不該這麽說，太傷你的心了。我隻是感歎命運……怎麽就……”田夢初擦著眼睛，握住了丈夫的手。
    吳雅言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景妍隔一天就會去看江淩一次，田夢初的心理療愈方法很見效，眼看著江淩開始吃飯、講話，開始出去曬太陽、走步，臉色也一天天好起來，就是總一陣陣發愣。
    半個月後，江淩出院了。景妍開車把江洌和江淩送回了江洌的房
    子。
    長長的陽台上有很多個大花盆，看根莖應該是那種很名貴的花，但是花都是枯萎的。地上有餘下的不鏽鋼鋼絲，應該是新裝上的防護網，和雲錦別墅的防護網一模一樣。
    景妍眼神暗了一下。
    客廳裏很亂，靠牆的一麵櫃子裏擺了上百隻娃娃，地上堆滿了紙箱，一個長條桌子上擺著膠水、膠帶、配件和各種工具，那應該是江淩平時做娃娃和打包裝的地方。
    房子是四室兩廳的，看擺設是兩個臥室、兩個書房，好似並沒有夫妻共同的臥室。江淩的房間亂得不行，床上、地上全是貓毛，還有散落的貓糧。
    “江淩，你養貓嗎？”景妍問。
    江淩回過神來，“養過，死了。和那些花一樣。”
    她又補充道：“景妍，你不是一直叫我優優嗎？我喜歡你叫我優優。”
    “好，我以後還叫你優優。”景妍哄她。
    江洌讓景妍和江淩去客廳坐，他要把這間臥室收拾一下。江淩說困了，景妍陪著她去江洌的房間休息。可能是藥性的緣故，江淩很快就睡著了。
    景妍這才仔細觀察了江洌的房間，東西極少，很幹淨，看得出他是一個自律的人。床頭櫃上擺著好多本人物傳記，有一個人景妍記得是一個著名的戰地記者。
    回到江淩的房間，江洌正在換床單被罩。景妍洗了手上前幫忙。
    “江淩體質不好，小時候我們家是不準養貓和狗的，怕有病菌侵害她身體。”江洌說。
    景妍“哦”了一聲，“那以後她還要養怎麽辦？”
    “不會了，那隻貓是那個男孩送她的。男孩自殺後，貓突然死了。”
    景妍倒吸一口涼氣，這也太詭異了。
    她暗自觀察江淩和江洌，總覺得兩個人之間缺少情侶間的親密或者說起碼的眼神互動，隻看到江洌時時刻刻在關心江淩，是哥哥對妹妹的那種關心。
    “我想讓周姨過來幫我照顧江淩一段時間，景妍，可以嗎？”江洌問她。
    “為什麽要征求我的意見？”景妍不解。
    “因為周姨一直在照顧你，我想以後她還是要跟著你的。周姨性格好，人也善良，她是大哥特意選給你的……她做的川菜最地道，江淩也喜歡吃辣。”
    景妍不知道該怎麽繼續這個話題，將來……將來是個大大的問號。
    “周姨現在在伯父伯母身邊，還是征求一下他們的意見吧。”
    江洌抬頭看著景妍。“你和我大哥能夠和好我真為你們高興，我和江淩都不想看到你們離婚。你們倆特別般配。”
    景妍愣住了。哪裏般配？
    “當時爸爸媽媽也曾反對過你們，大哥頂住了，我想我也能。”江洌自言自語道。
    “我是不會離婚的。”他補充道。
    “啊？”景妍沒太聽清。
    “我說，我不會和江淩離婚。”
    景妍看著江洌，一時間有點恍惚，這話語、這表情怎麽和江湛一模一樣？
    “我在香港培訓了大半年，本來今年是要去中東做戰地記者的。做戰地記者是我從小的理想。”
    景妍想起剛看到的人物傳記。
    “我辭職了。”江洌說。
    景妍驚到了，“辭職？為了江淩？你放棄你的理想？”
    江洌微微一笑，“戰地記者確實很危險，爸爸媽媽年紀也大了，其實他們一直反對，隻是沒有說出來而已。包括大哥，他也不是很讚成。”
    “那你有新的打算嗎？”景妍問。
    “回電視台。領導同意了。”江洌又笑。“朝九晚五，報道本市新聞，照顧家庭方便。”
    “那確實挺好的。”景妍應和著。
    “景妍，求你個事。”
    “你說吧。”
    “江淩身體好了後，能不能去你那做個前台或者文員什麽的？她這人比較有愛心，和老人相處不會有問題的。白天有你和夢初姐在，我比較放心。”
    景妍馬上點頭。“當然可以。那她不念書了？”
    “她不適合念書何必硬逼她呢？白天上班，晚上兼職開網店賣娃娃，再加上我的工資，生活足夠了。這個房子是大哥全款買的，車也是，我們倆沒有任何經濟負擔，隻需要養活自己就行了。”
    江湛說得很輕鬆，景妍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江洌，你這是要和家裏決裂嗎？是不是江湛要斷了你的生活費？”景妍問道。
    江洌笑著搖搖頭，“大哥給我的錢夠我花一輩子了，我隻是做個預想，對我和江淩今後生活的預想。人長大了就要獨立，脫離原生家庭，建立屬於自己的原生家庭。”
    這話景妍沒太明白，也不好再問，總覺得江洌的話裏似乎隱藏著什麽。是他對自己的原生家庭失望了嗎？因為他爸爸有婚外情的事？那他知道媽媽出軌的事嗎？江湛知道嗎？
    江洌非要留景妍吃飯，她沒有推辭，想留下來幫著做點什麽。家裏實在是太亂了，江洌一個人收拾要好久，於是他們倆一起收拾了房間，又做了飯。
    江淩房間的浴缸裏有幹了的血跡，景妍猜她應該是在這裏割的腕。
    晚飯江洌和江淩都吃得很多，江洌一個勁兒地誇景妍的廚藝好，順便也誇江淩，“你做得也很好，我也愛吃。”
    江淩給江洌夾了一塊排骨，給景妍也夾了一塊。有蒸魚，江洌夾給江淩一大塊，沒有給她剔魚刺。景妍看在眼裏。
    回去的時候江洌非要送她到電梯口。
    “過幾天我和你大哥一起來看你們。”
    其實景妍是想讓江湛來，她總覺得江湛對這個妹妹不那麽關心，起碼沒有對弟弟關心。在醫院的時候，她一次也沒有碰到江湛來看妹妹。出了這麽大的事，爸爸媽媽神隱，當大哥的怎麽也要出麵安撫一下。尤其江淩這個樣子，他多來看看，對弟弟妹妹也是一種精神上的支撐。
    江洌急忙說道：“別讓大哥來了，江淩……江淩她很害怕大哥……大哥一直都有給她打錢……大哥以前對她很好，把公寓讓給她住，讓她全力備戰高考，請了名師來輔導她……江淩從英國偷跑回來，又想辦法送她去新加坡讀書……”
    景妍對江世年夫婦很有看法，即便不同意這門婚事，可畢竟是養了二十幾年的養女，自殺了也要來看看呀，那可是一條年輕又鮮活的生命。同樣的，自己和江湛鬧離婚快一年，春節了他們才出麵道歉，也不知道是不關心兒子，還是根本就沒瞧起這兩個兒媳婦。
    她突然想到，究竟是叫“弟弟、妹妹”還是“弟弟、弟妹”？是“養女”還是“兒媳婦”？這關係可真夠複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