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三一同歸(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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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二十六年,深秋的龍虎山比往年更冷。山腳下的溪澗結了層薄冰,踩上去咯吱作響,像誰在暗處嚼著碎玻璃。張之維攏了攏道袍下擺,嗬出的白氣剛飄到眼前就散了,他望著雲霧裏若隱若現的山尖,那裏本該是三一門的方向,如今卻隻剩一片說不清道不明的虛無。
    “師父,真要去?”張懷義跟在後麵,手裏攥著塊剛從冰溪裏撈出來的鵝卵石,石頭涼得像塊鐵,“三一門那檔子事,江湖上早就沒人敢提了。聽說當年陸瑾老爺子發下話,誰要是再摻和他們門裏的恩怨,就是跟整個異人界過不去。”
    張之維沒回頭,腳下的青石板被踩得邦邦響“陸瑾?他現在自身難保。”他頓了頓,聲音壓得很低,“三一門的‘逆生三重’,練到第三重能把炁煉得比金剛石還硬,可你知道為什麽練到這重的人,最後都瘋了?”
    張懷義把鵝卵石揣進懷裏,冰涼的觸感透過布衫硌著心口“不是說走火入魔嗎?江湖上都傳……”
    “傳個屁。”張之維突然停住腳,轉過身時,眼裏的光比溪澗的冰還冷,“去年冬天,我在保定府見過一個三一門的棄徒,姓劉,半截舌頭沒了,說話漏風。他說他們門裏練到第三重的人,不是瘋了,是‘找不著自己了’。”
    風卷著落葉打在兩人臉上,張懷義注意到師父的手指在微微發顫,那是隻有捏碎過堅硬東西才會有的震顫。他想起小時候偷練雷法被師父撞見,當時師父也是這樣的眼神,像是看到什麽東西正在一點點壞掉,卻抓不住。
    三一門的山門藏在一片竹林裏。竹子長得比別處密,枝椏交叉著遮天蔽日,走進去像掉進了深綠色的井。地上的落葉積了半尺厚,踩上去悄無聲息,隻有偶爾從頭頂掉下來的竹葉,能讓人想起外麵還有光。
    “有人。”張之維突然按住張懷義的肩膀,聲音壓得像耳語。他指了指前方三十步外的竹叢,那裏的葉子在無風自動,幅度很小,卻帶著股說不出的詭異——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葉子後麵呼吸,每一次起伏都比人慢半拍。
    張懷義握緊了拳頭,掌心的汗瞬間被懷裏的鵝卵石吸走了。他看見竹叢裏慢慢探出個腦袋,花白的頭發亂糟糟地貼在臉上,眼睛卻亮得嚇人,像是兩盞埋在墳裏的油燈。
    “是你們……龍虎山的?”老頭說話的聲音像砂紙磨木頭,他從竹叢裏走出來,身上的灰布袍子破了好幾個洞,露出的胳膊上布滿了奇怪的紋路,像是用炁在皮膚底下畫了無數個交叉的網,“來學逆生三重?還是來……看熱鬧?”
    張之維盯著他胳膊上的紋路“你是三一門的?”
    老頭突然笑了,笑聲卡在喉嚨裏,像被什麽東西堵住,最後變成一陣劇烈的咳嗽。他咳得彎下腰,手裏的拐杖重重地砸在地上,震得周圍的竹葉簌簌往下掉“三一門?早沒了!十年前就沒了!”他猛地直起身,眼睛裏的光突然變得凶狠,“你們龍虎山當年不也看笑話嗎?看著我們一個個練到第三重,一個個變成瘋子,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張懷義往前邁了一步,剛想說話,卻被張之維按住了。他看見師父的手指在微微發抖,不是害怕,是……憤怒?張之維的手常年握著拂塵,指腹磨出了層薄繭,此刻卻像捏著什麽滾燙的東西。
    “我見過你。”張之維的聲音很平,卻帶著股說不出的壓迫感,“二十年前,你在蘇州的擂台上,用逆生三重接了丁道長一掌,當時你的炁是淡金色的,不像現在……”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老頭胳膊的紋路上,“像一灘發臭的泥水。”
    老頭的臉瞬間變得慘白,他踉蹌著後退了一步,拐杖在地上劃出一道深深的溝“你……你見過我練到第二重的樣子?”他突然激動起來,抓住張之維的袖子,指甲幾乎要嵌進布眼裏,“那你告訴我!我離第三重就差一步了!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我每次想把炁往回煉,五髒六腑就像被人翻過來揉碎了一樣?”
    張之維沒推開他,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因為你們練的根本不是逆生三重。”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劈得老頭瞬間僵住。他臉上的皺紋突然舒展開,又猛地縮緊,像是一張被揉皺的紙。風穿過竹林,發出嗚嗚的響聲,像是有無數人在哭。
    “不可能……”老頭喃喃自語,眼神渙散,“師父傳給我的心法不會錯……逆生,逆生,就是要把炁從四肢往回煉,煉到丹田,再從丹田往外推,推到皮膚外麵,結成罩子……”他突然抓住自己的胳膊,指甲狠狠掐進那些紋路裏,“可為什麽……為什麽我的炁會變成這樣?像一條條活的蟲子,在皮膚底下鑽來鑽去……”
    張懷義突然覺得懷裏的鵝卵石燙得厲害,他低頭一看,石頭表麵竟然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水珠,像是在出汗。他想起小時候聽師兄們說過,三一門的人練到最後,會把自己的炁練得比鋼鐵還硬,硬到連自己都控製不住,最後活生生把自己撐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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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師父是誰?”張之維問。
    老頭的眼神突然變得清明,他鬆開張之維的袖子,直挺挺地站著,像是突然找回了點當年的氣派“我師父是三一門的掌門,左若童。”他頓了頓,聲音裏帶著種奇怪的驕傲,“當年異人界誰不佩服我師父?他的逆生三重練到了化境,炁能結成蓮花,站在上麵能在水麵上走,連老天師見了都得客氣三分。”
    張之維的眉頭皺了起來“左若童二十年前就死了。”
    “是死了!”老頭突然大吼一聲,震得周圍的竹葉落了一地,“死在他自己的逆生三重上!他練到第三重的時候,全身的炁結成了一個球,把自己困在裏麵,七天七夜,最後球破了,人也變成了一灘血水!”他突然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我們都以為他是走火入魔了,現在想想……他是被人害了!”
    張懷義的心猛地一跳,懷裏的鵝卵石“啪”地一聲裂開了,碎成了好幾塊。他看見老頭從懷裏掏出個東西,用油紙包著,層層疊疊的,解開的時候手一直在抖。
    那是半塊玉佩,質地普通,上麵刻著個“三”字,邊緣參差不齊,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斷的。玉佩的斷口處還留著暗紅色的痕跡,像是幹涸的血。
    “這是當年從師父的血水裏撈出來的。”老頭把玉佩遞過來,手指在斷口處反複摩挲,“你看這斷口,不是被炁震碎的,是被人用蠻力掰斷的。而且你看這上麵的血……不是師父的。”他抬起頭,眼睛裏的光像淬了毒的刀子,“我找人驗過,這血裏有股很奇怪的炁,陰寒刺骨,跟全性的妖人有點像,但又不一樣……更邪門。”
    張之維接過玉佩,指尖剛碰到斷口,就猛地縮回了手。他的臉色瞬間變得和紙一樣白,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張懷義第一次見師父這個樣子,像是看到了什麽極其恐怖的東西。
    “怎麽了?”張懷義湊過去,剛想碰玉佩,卻被張之維一把打開了。
    “別碰!”張之維的聲音嘶啞得厲害,他從懷裏掏出張黃符,貼在玉佩上,符紙瞬間冒出黑煙,發出滋滋的響聲,“這上麵的炁……是‘絕戶手’。”
    “絕戶手?”張懷義愣住了,“那不是幾十年前就失傳了嗎?聽說練這種功夫的人,能把別人的炁硬生生從丹田扯出來,讓對方變成廢人……”
    “不止。”張之維盯著那冒煙的符紙,眼神越來越冷,“練到極致,能把人的魂魄都跟炁纏在一起,一起扯出來。左若童不是走火入魔,是被人用絕戶手暗算了。對方先是用絕戶手傷了他的炁脈,再逼著他強行突破第三重,最後……”他沒說下去,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老頭突然跪了下來,“咚”地一聲磕在地上,額頭撞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張道長!我知道你們龍虎山有本事!求你救救三一門剩下的人!我們還有七個師兄弟,都練到第二重了,最近一個個都跟我一樣,炁開始亂鑽,再這樣下去……我們都會變成瘋子,變成一灘血水啊!”
    張之維扶起他,眉頭擰成了個疙瘩“你們剩下的人在哪?”
    “在……在山下的破廟裏。”老頭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們不敢回家,不敢見人,隻能躲在那裏。每天晚上都能聽見有人在耳邊說話,說我們快瘋了,快死了……”
    張懷義突然覺得背後一涼,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盯著他們。他猛地回頭,隻見竹林深處的陰影裏,站著個模糊的人影,穿著黑色的鬥篷,帽簷壓得很低,隻能看見一點蒼白的下巴。那人影一動不動,像一尊豎著的棺材。
    “誰?”張懷義大喝一聲,抬手就想放出雷法。
    “別動手!”張之維拉住他,聲音壓得極低,“是陸瑾。”
    那人影慢慢走了出來,摘下鬥篷,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的臉,正是陸瑾。他的臉色很難看,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像是很久沒睡過覺了。
    “張道長,別來無恙。”陸瑾的聲音很沙啞,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玉佩,又看了看那個老頭,眼神複雜,“三一門的事,你還是別管了。”
    “為什麽?”張之維盯著他,“左若童是你師叔,他死得不明不白,你就不想知道真相?”
    陸瑾的身體晃了一下,他從懷裏掏出個東西,和老頭的那半塊玉佩正好能對上,也是半塊,斷口處同樣留著暗紅色的痕跡。
    “我比你們清楚。”陸瑾把兩塊玉佩拚在一起,完整的“三”字中間有道清晰的裂痕,“當年我就在場,親眼看著師叔……變成一灘血水。那絕戶手的炁,我認得。”他頓了頓,聲音突然變得很輕,“是全性的無根生。”
    “無根生?”張懷義吃了一驚,“那個全性的掌門?他不是已經失蹤好幾年了嗎?”
    “失蹤?”陸瑾突然笑了起來,笑得比哭還難聽,“他是躲起來了!他把三一門害成這樣,把師叔殺了,自己躲起來了!我找了他十年,整整十年,連個影子都沒找到!”他猛地抓住張之維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張道長,我知道你本事大,比我強,比當年的師叔還強。但你別去找他,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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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之維甩開他的手“值得不值得,不是你說了算的。”他撿起地上的玉佩,小心地用黃符包好,“三一門剩下的人,我管定了。還有無根生,不管他躲到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他揪出來。”
    陸瑾看著他,突然歎了口氣“你以為師叔為什麽要練到第三重?”他沒等張之維回答,自己說了下去,“因為他發現了一個秘密,關於異人界起源的秘密。他說逆生三重練到極致,能看到‘炁’的源頭,看到我們這些人到底是從哪來的。”
    張懷義愣住了,他看看張之維,又看看陸瑾,突然覺得這竹林裏的風變得更冷了,像是有無數雙眼睛在暗處盯著他們。
    “什麽秘密?”張之維追問。
    陸瑾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師叔沒來得及說就……”他突然壓低聲音,“但我知道,無根生不是為了殺師叔才動手的,他是為了那個秘密。而且……”他頓了頓,眼神裏閃過一絲恐懼,“我最近總覺得,有人在跟著我,不是全性的人,是……比全性更可怕的東西。”
    就在這時,山下突然傳來一聲慘叫,淒厲得像是被人活生生剜掉了心。老頭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嘴裏喊著“是大師兄!一定是大師兄出事了!”
    張之維和張懷義對視一眼,立刻跟了上去。陸瑾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來,他的手緊緊攥著那半塊玉佩,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山腳下的破廟很破,屋頂塌了一半,露出黑洞洞的天。廟裏的地上躺著六個人,都穿著和老頭一樣的灰布袍子,一個個臉色青紫,眼睛瞪得滾圓,像是看到了什麽極其恐怖的東西。他們的身體扭曲著,四肢以不可能的角度彎折,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斷的。
    最中間的那個人,應該就是老頭說的大師兄,他的胸口有個洞,黑洞洞的,像是被什麽東西掏走了心髒。洞口的邊緣很光滑,像是被炁切割過,周圍的衣服上沒有血跡,隻有一層淡淡的白霜。
    “是絕戶手……”老頭癱在地上,指著那個洞,嘴唇哆嗦著,“跟師父當年的樣子一樣……不,比師父的還慘……”
    張之維蹲下身,仔細檢查著屍體。他的手指在洞口邊緣碰了一下,立刻縮了回來,指尖結了層薄冰。
    “不是絕戶手。”張之維的聲音很沉,“這炁比絕戶手更陰,更冷,像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
    張懷義突然覺得背後一涼,他猛地回頭,隻見廟門口站著個小孩,大概七八歲的樣子,穿著一身紅棉襖,手裏拿著個撥浪鼓,正笑嘻嘻地看著他們。
    那小孩的臉很白,白得像紙,眼睛卻黑得嚇人,像是兩口深不見底的井。他看見張懷義在看他,突然把撥浪鼓往地上一摔,鼓麵裂開了,露出裏麵的東西——不是鼓芯,是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像是揉在一起的頭發。
    “你們在找我嗎?”小孩的聲音很甜,卻帶著股說不出的詭異,“我知道無根生在哪哦。”
    張之維和陸瑾同時看向他,眼神裏充滿了警惕。張之維慢慢站起身,手握住了背後的拂塵,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你是誰?”張之維問。
    小孩咯咯地笑了起來,笑的時候,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一口尖尖的牙“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再往前走一步,就會像他們一樣哦。”他指了指地上的屍體,笑容天真又殘忍,“三一門的人,都得死。誰讓他們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呢。”
    陸瑾突然衝了上去,手裏的炁凝成一把短刀,直刺小孩的胸口“是你殺了他們!”
    小孩沒躲,他隻是笑著,眼看著短刀就要刺中他,卻突然停在了半空中,像是被什麽無形的東西擋住了。陸瑾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想收回手,卻發現自己的胳膊被凍住了,寒氣順著手臂往上爬,很快就蔓延到了肩膀。
    “陸老爺子,別急啊。”小孩歪著頭,看著陸瑾,“你不是想知道左若童看到了什麽嗎?我可以告訴你哦。”他湊近陸瑾的耳朵,聲音輕得像耳語,“他看到了……我們。”
    “我們?”陸瑾的身體猛地一顫,眼睛瞪得滾圓,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你們是……”
    他的話沒說完,身體就突然僵住了,接著像被抽走了骨頭一樣,軟軟地倒了下去。張之維衝過去想扶他,卻發現陸瑾的身體已經變得冰冷僵硬,像是一塊被凍了很久的石頭。
    小孩拍了拍手,笑嘻嘻地看著張之維“該你了,張道長。”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紅光,“你想知道那個秘密嗎?想知道逆生三重的真正用法嗎?跟我來啊。”
    他轉身就跑,小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竹林深處,留下一串咯咯的笑聲,像掛在枝頭的冰棱,隨時都會掉下來,砸得人粉碎。
    張之維看著地上的屍體,又看了看昏迷的陸瑾,最後把目光投向了竹林深處。他握緊了手裏的拂塵,指腹磨著光滑的柄身,那裏有他練了幾十年的炁,溫暖而厚重,此刻卻像是在和什麽冰冷的東西對抗。
    “師父……”張懷義的聲音有些發顫,“我們……”
    “跟上。”張之維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心,“不管他是誰,不管他想幹什麽,今天都得弄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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