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三一同歸(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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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二十七年的雪,比往年來得更早。三一門的青石板路上積著半尺厚的雪,踩上去咯吱作響,像是有誰在暗處磨牙。左若童站在演武場的高台上,看著底下三十七個弟子練拳,哈出的白氣在鼻尖凝成霜花。
“沉肩,墜肘,炁走丹田別往膻中擠。”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帶著股韌勁,穿透了呼嘯的北風。排在末位的少年猛地一哆嗦,拳架散了,臉漲得通紅——那是他新收的弟子,叫陸瑾,才十二歲,是江南陸家送過來學本事的。
左若童沒再看他,目光掠過演武場盡頭的竹林。竹林深處有座小院,常年掛著鎖,鑰匙隻有他有。此刻雪粒子打在竹枝上,簌簌落進院牆頭的裂縫裏,像有人在裏麵輕輕叩門。
“師父。”大弟子錢通走過來,手裏捧著個黑漆托盤,上麵放著塊玉佩,“湘西那邊送過來的,說是您故人的信物。”
玉佩是暖白色的,刻著半朵蓮花,邊緣有道新裂。左若童的指尖剛碰到玉麵,就覺一股陰寒順著指縫往裏鑽,像冰碴子紮進骨頭縫。他不動聲色地運起炁,將寒意逼回去,玉佩上的裂紋竟滲出些暗紅色的液體,像極了凝固的血。
“故人?”左若童摩挲著玉佩,“我在湘西沒什麽故人。”
“送玉佩的人說,您見了這東西,自然知道。”錢通的眼神在玉佩上停了停,喉結動了動,“還說……三一門的‘逆生三重’,該現世了。”
左若童的指尖猛地收緊,玉佩差點被捏碎。逆生三重是三一門的禁術,據說練到極致能逆轉生死,可曆代祖師都隻練到第二重,不是練不成,是不敢——第三重的心法藏在“定境”裏,進去的人從沒出來過。
“人呢?”左若童的聲音沉了些。
“已經走了。”錢通低下頭,“說是在望月台等您,初七的子時。”
演武場的雪突然大了起來,弟子們收了拳,紛紛往廊下躲。陸瑾跑得急,撞到了廊柱,懷裏掉出個油紙包,滾到左若童腳邊。油紙破了,露出裏麵的芝麻糕,還冒著熱氣。
“對不住師父!”陸瑾慌忙去撿,臉頰凍得通紅,“我娘給我寄的,想……想給您嚐嚐。”
左若童看著他凍裂的手,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也是這樣冷的天,他在亂葬崗撿到個繈褓,裏麵的嬰孩咬著他的手指,眼睛亮得像星子。那孩子後來成了他的兒子,叫左明,五歲那年在竹林裏跑丟了,再也沒找著。
“放下吧。”左若童撿起芝麻糕,遞還給陸瑾,“明天開始,你跟錢通練‘守環’。”
陸瑾眼睛一亮,忙不迭點頭。錢通站在旁邊,嘴角扯了扯,沒說話。
入夜後,左若童獨自去了竹林深處的小院。鑰匙插進鎖孔時,他聽見院裏傳來聲輕響,像是什麽東西掉進了水缸。推開門,月光從竹縫裏漏進來,照見院角的梅樹下蹲著個黑影,正啃著塊凍硬的饅頭。
“左掌門果然來了。”黑影抬起頭,是個瞎了隻眼的老嫗,臉上刻滿皺紋,另隻眼卻亮得嚇人,“老婆子守了三十年,總算把您等來了。”
“你是誰?”左若童的炁暗暗提在掌心。這老嫗身上沒有尋常人的活氣,倒像是埋在地下多年的東西,透著股土腥。
老嫗沒回答,從懷裏掏出個布包,層層打開,露出半塊玉佩——竟和白天那塊能拚成整朵蓮花。“二十年前,您兒子左明,是我撿著的。”
左若童的炁猛地亂了,像被巨石砸中的潭水。他衝過去抓住老嫗的胳膊,指節發白“我兒子在哪?他還活著?”
老嫗的胳膊硬得像石頭,她慢悠悠地抽回手,摸了摸臉上的疤“活是活著,就是……不太像人了。”她指了指院中的水井,“您自己看吧。”
井台上積著厚厚的冰,左若童搬開井蓋,一股腥氣撲麵而來。月光照進井裏,水麵浮著層油花,隱約能看見底下有個東西在動,不是魚,是團黑乎乎的影子,纏著些水草似的東西,偶爾冒出水麵,露出隻眼睛——那眼睛像極了左明小時候的,隻是瞳孔是墨綠色的。
“他……”左若童的聲音發顫,“他怎麽會這樣?”
“您練逆生三重的時候,走火入魔過吧?”老嫗的獨眼盯著他,“炁逆行傷了本源,連帶您兒子的命格也變了。他不是丟了,是被‘門’裏的東西勾走了,這井底下通著‘門’呢。”
左若童猛地回頭。三一門的古籍裏提過,湘西地底有扇“玄天門”,關著上古的邪祟。他一直當傳說聽,沒想到竟是真的。
“那玉佩……”
“是左明的血養的。”老嫗把半塊玉佩扔給他,“他說想回家,可門裏的東西不放他走。除非……您練會逆生三重,把他從定境裏拉出來。”
井水突然劇烈翻騰,黑影撞在井壁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左若童看見他手裏攥著個長命鎖,鎖身上刻著個“明”字——那是他給兒子打的。
“初七子時,望月台。”老嫗轉身往竹林深處走,聲音飄在雪地裏,“帶齊三樣東西逆生三重的手劄,您的本命炁,還有……個生辰八字純陰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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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若童攥著兩塊拚合的玉佩,指縫裏滲出血。玉佩的裂紋徹底合上了,裏麵的血絲像活了似的,慢慢遊走,在蓮花中心凝成個“門”字。
回到臥房時,錢通正站在書架前,手裏拿著本藍布封皮的書——正是逆生三重的手劄。聽見腳步聲,他慌忙把書塞回去,轉身時碰倒了硯台,墨汁濺在雪白衣袍上,像朵綻開的黑花。
“師父。”錢通的聲音有點抖,“我……我想看看手劄,想快點幫您分憂。”
左若童沒看他,解開腰間的玉佩,放在桌上“你跟了我多少年?”
“十二年了。”
“還記得剛入師門時,你說想學逆生三重,為了什麽?”
錢通的頭垂得更低“想……想治好我娘的咳疾。”
桌上的玉佩突然亮了亮,映出錢通背後的衣擺——那裏沾著些黃色的粉末,是湘西特有的“引魂香”,能勾地底的邪祟。左若童想起老嫗說的話,心口像被冰錐紮了下。
“初七你跟我去趟湘西。”左若童吹滅燭火,“帶上陸瑾。”
錢通猛地抬頭,眼睛裏閃過絲慌亂,又很快掩飾過去“是,師父。”
初七那天,雪停了。左若童帶著錢通和陸瑾往湘西趕,陸瑾背著個小包袱,裏麵裝著件新做的棉襖,是他偷偷給左明準備的。錢通騎馬走在最前麵,馬鞭甩得脆響,卻總時不時回頭看,像怕被什麽跟上。
望月台在湘西的最高峰,台下是萬丈懸崖。子時的月亮掛在天邊,像塊冰砣子。老嫗已經在台上等著了,身邊擺著個三足鼎,鼎裏插著三炷香,香灰直直往上飄,不落下來。
“東西帶來了?”老嫗的獨眼在月光下泛著綠光。
左若童掏出逆生三重的手劄,放在鼎前。錢通推了把陸瑾“師父叫你過去。”
陸瑾往前走了兩步,突然覺得不對勁。老嫗看他的眼神像看塊肥肉,錢通的手按在腰間的匕首上,指節泛白。他猛地想起出發前,廚房的張媽塞給他個護身符,說錢通最近總在半夜燒黃紙,嘴裏念叨著“純陰命格,獻祭門開”。
“我不去!”陸瑾往後退,撞到了左若童,“師父,他們想害我!”
左若童沒動,炁在周身轉了個圈。他早發現陸瑾的生辰八字是純陰的,也猜到老嫗沒安好心,可井底那個身影總在眼前晃,像根毒刺紮在心上。
“聽話。”左若童的聲音有點啞,“就一會兒,沒事的。”
陸瑾看著師父的眼睛,突然覺得陌生。他想起那些被錢通偷偷扔掉的芝麻糕,想起竹林深處那座總鎖著的小院,想起井裏那個撞著石壁的黑影。眼淚啪嗒掉下來,砸在雪地上,瞬間凍成了冰。
“師父,您是不是從來沒信過我?”
三足鼎裏的香突然炸開,火星濺在陸瑾手背上。他沒躲,眼睜睜看著錢通撲過來,匕首寒光閃閃。就在這時,左若童突然動了,拂塵掃開匕首,炁像道無形的牆,把陸瑾護在身後。
“你果然知道了。”錢通站直身體,臉上沒了往日的恭敬,“師父,您就甘心看著師弟困在門裏?逆生三重練成就差最後一步了!”
“那也不能用活人獻祭。”左若童的聲音冷得像崖下的風,“當年你娘的病,我沒治好,是我欠你的,但陸瑾是無辜的。”
老嫗突然笑了,笑得拐杖都在抖“晚了!左若童,你以為玉佩是左明的血養的?那是我用百個純陰孩子的心頭血泡的!你兒子早就成了門裏的養料,等著你來填最後一把火呢!”
她猛地扯掉頭上的裹腳布,露出光禿禿的頭頂,上麵刻滿了血色符文。望月台的地麵開始震動,積雪裂開道道縫隙,裏麵冒出黑色的霧氣,像無數隻手在往上抓。
“玄天門開了!”老嫗尖叫著,往裂縫裏跳,“大人要出來了!”
錢通也跟著往下跳,跳之前回頭看了眼左若童,眼神複雜“師父,您不懂,逆生三重的真諦,是舍棄。”
黑霧越來越濃,裹著刺骨的寒意。左若童把陸瑾往崖邊推“往東邊跑,去找龍虎山的張之維,說三一門出事了,讓他帶著鎮嶽石來。”
“那您呢?”陸瑾抓住他的袖子,指甲都嵌進布眼裏。
左若童笑了笑,拂塵纏上他的手腕,猛地一甩,將他送下望月台。“我得去撈個人。”他轉身走向裂縫,逆生三重的炁在體內瘋狂運轉,衣袍被黑氣吹得獵獵作響,“我欠他的,得還。”
陸瑾滾落在半山腰的雪地裏,回頭時看見望月台被黑霧徹底吞沒,隱約有道金光在裏麵炸開,像朵盛開的蓮花。他想起師父放在他包袱裏的芝麻糕,還溫熱著,不知道什麽時候塞進去的。
山風卷著雪粒打在臉上,生疼。陸瑾咬著牙站起來,往東邊跑。他不知道張之維是誰,也不知道鎮嶽石是什麽,但他知道師父還在等他,那個總偷偷給他塞芝麻糕的師父,那個看著他撞廊柱會皺眉的師父,還在黑霧裏等著他回去。
崖頂的黑霧中,左若童的身影漸漸被吞沒。他懷裏的玉佩再次裂開,這次沒滲出鮮血,而是掉出半張紙條,上麵是左明歪歪扭扭的字“爹,別來,裏麵冷。”
紙條很快被黑氣撕碎,散在風裏。玄天門深處傳來陣低沉的咆哮,像是有什麽東西醒了,又像是有人在裏麵輕輕歎氣。雪還在下,蓋住了望月台的裂縫,蓋住了散落的匕首,也蓋住了少年奔跑的腳印,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隻有那兩塊拚合的玉佩,一半落在崖頂的黑雪裏,一半掛在陸瑾的脖子上,隨著他的奔跑輕輕晃動,像顆跳動的心髒,在無邊的寒夜裏,等著下一個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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