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三一同歸(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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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二十三年的深秋,南京城的梧桐葉落得滿地都是,踩上去沙沙作響,像碎玻璃在磨牙。李維辰裹緊了藏青色的棉袍,袍角沾著江北帶來的泥,混著租界裏特有的汽油味,在風裏攪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怪味。他站在三一門舊址的巷口,抬頭望那扇朱漆剝落的大門,門楣上“三一門”三個金字被彈孔打得稀爛,像隻被啄瞎的眼睛。
    “李先生,進去不得啊。”賣煙卷的老王頭蹲在對麵牆根,煙袋鍋子在凍裂的地麵上磕得邦邦響,“上個月有個穿軍裝的硬闖,進去就沒出來,第二天巷口的垃圾箱裏多了隻手,手上還攥著這玩意兒。”他從煙荷包裏摸出枚鏽跡斑斑的銅錢,錢眼被人用針尖紮穿,邊緣刻著歪歪扭扭的“陰”字。
    李維辰的指尖在袖管裏摩挲著半塊玉佩,玉佩的另一半據說就在這門裏。三日前在江北破廟裏,那個被邪術附身的軍閥臨死前,用帶血的手指在他手心裏畫了個門的形狀,說三一門的鎮門之寶養魂木心被人偷了,現在藏在南京城的某個地方,偷東西的人袖口總戴著塊繡著陰陽魚的黑布。
    “多謝王大爺提醒。”他摸出塊大洋放在老王頭的煙攤上,轉身時棉袍下擺掃過牆角的陰影,那裏有隻黑貓正盯著他,貓眼在暮色裏泛著綠光,像極了破廟裏軍閥臨死前的眼睛。
    推開三一門的大門時,鐵鏽摩擦的聲響在空蕩的巷子裏格外刺耳,驚得簷角的麻雀撲棱棱飛起,在灰蒙蒙的天上繞了個圈,又落回門內的天井裏。院子裏的青石板縫裏長滿了蒿草,有半人高,風一吹就搖搖晃晃,像無數隻瘦骨嶙峋的手在招搖。正屋的門窗早就被人拆走了,隻剩些殘垣斷壁,夕陽的光斜斜地照進去,在地上投下蛛網似的影子。
    李維辰的腳步放得很輕,鞋底碾過碎瓦片時,總覺得腳下有什麽東西在動。他從懷裏摸出個黃銅羅盤,盤麵的指針瘋了似的打轉,最後死死釘在西北方向——那裏是間塌了一半的偏房,房梁上還掛著半截褪色的道幡,幡角繡著的“守”字被蟲蛀得隻剩個偏旁。
    偏房的門檻上積著層薄灰,灰上有串新鮮的腳印,鞋印很大,像是穿軍靴的人留下的,從門口一直延伸到牆角的神龕前。神龕是空的,供桌被人掀翻在地,桌麵上刻著個奇怪的符號,像個被擰歪的“三”字,符號周圍的木紋裏滲著暗紅色的東西,湊近了聞,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混著香灰的氣息。
    “看來有人比我先到。”李維辰用指尖蘸了點暗紅色的東西,指尖傳來冰涼的黏膩感,羅盤的指針突然劇烈震顫,像被什麽東西燙到似的。他抬頭望向房梁,梁上的道幡無風自動,幡角掃過的地方,露出塊鬆動的瓦片,瓦片縫裏塞著個黑布包,布上的陰陽魚繡得歪歪扭扭,針腳裏還沾著幾根金色的線。
    剛夠到黑布包,門外突然傳來皮鞋踩在碎玻璃上的聲響,篤篤篤,不急不慢,像在敲誰的骨頭。李維辰迅速將布包塞進棉袍內袋,轉身時,正撞見個穿黑色風衣的男人站在門口,風衣的領口立著,遮住了半張臉,隻露出雙眼睛,亮得像浸在福爾馬林裏的標本。
    “李兄倒是比我預想的來得早。”男人的聲音帶著煙嗓,從領口漏出來,裹著股劣質雪茄的味道,“三一門的東西,不是誰都能動的。”他抬手時,李維辰才發現他左手戴著隻黑皮手套,手套的食指處有個破洞,露出截蒼白的指骨,像沒長好的新肉。
    羅盤的指針突然指向男人,盤麵上的刻度開始發燙,燙得手心發疼。李維辰注意到男人風衣下擺露出的槍套,槍套是牛皮的,邊緣磨損得厲害,上麵燙著個“黨”字,顯然是軍統的人。這年頭玄門和特務機構攪在一起的事不少,去年上海的清虛觀被抄,據說就是因為觀主藏了不該藏的東西,最後死在牢裏,屍體都沒人收。
    “閣下是軍統的?”他不動聲色地往神龕退了半步,指尖摸到神龕後麵的磚縫,那裏藏著他從江北帶來的鎮魂釘,“三一門的事,歸道門管,跟你們不相幹。”
    男人笑了笑,從風衣內袋摸出個證件,證件上的照片比他本人年輕些,眉眼間透著股狠勁,姓名欄寫著“張硯秋”,職位是“特調處專員”。“民國了,講究新生活運動,道門的事,政府也得管管。”他收起證件時,李維辰瞥見他內袋裏露出半截黃紙,紙上的朱砂符咒和神龕上的符號一模一樣,“養魂木心在哪?交出來,省得大家麻煩。”
    原來他們要找的是同一個東西。李維辰的指尖在磚縫裏摳得更緊,鎮魂釘的棱角硌著掌心,帶來些微的痛感。他想起破廟裏那個軍閥的眼睛,臨死前突然清明了一瞬,說木心被陰陽宗的人偷走,藏在三一門的“守心處”,還說陰陽宗的人早就和政府裏的人勾搭上了,要借木心煉什麽邪器。
    “什麽木心?我聽不懂。”他故意裝傻,眼角的餘光瞥見張硯秋風衣下的手在動,那隻戴黑手套的手正往槍套摸去,“我就是來看看祖宅,家父以前是三一門的弟子。”
    張硯秋顯然不信,嘴角的笑冷了下來,像結了層薄冰。“家父?”他往前走了兩步,軍靴踩在碎瓦片上,聲音格外刺耳,“是二十年前被逐出三一門的李默?聽說他偷了門裏的守心石,最後死在江北的亂葬崗,連個墳頭都沒有。”
    這話像根針,紮得李維辰太陽穴突突直跳。父親的事是他心裏的刺,當年被逐出三一門的真相到底是什麽,他查了三年都沒頭緒,隻知道和守心石有關,和眼前這個張硯秋提到的養魂木心,恐怕也脫不了幹係。
    “你調查我?”他的聲音沉了下來,指尖的鎮魂釘已經握在手裏,釘頭上的朱砂符咒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發亮,“還是說,特調處早就盯上三一門了?”
    張硯秋突然從風衣裏抽出槍,槍口黑洞洞的,對著李維辰的胸口。“敬酒不吃吃罰酒。”他的黑手套終於摘了下來,左手的食指果然少了半截,斷口處的皮膚像被什麽東西啃過,坑坑窪窪的,“養魂木心能鎮魂,也能煉鬼兵,日本人在東北找了好幾年,特調處不能讓它落在漢奸手裏。”
    鬼兵?李維辰心裏咯噔一下。他在江北見過被邪術煉成的兵屍,那些東西刀槍不入,隻認主人的符咒,當年軍閥混戰,不少隊伍都偷偷用這邪術,最後多半是控製不住,被自己養的鬼兵反噬,死得不明不白。
    就在這時,偏房的房梁突然嘎吱作響,掛著的道幡猛地掉下來,正蓋在張硯秋的頭上。張硯秋罵了句髒話,抬手扯掉道幡的瞬間,羅盤的指針瘋狂轉動,指向神龕後麵的牆——那裏的磚塊正在鬆動,磚縫裏滲出黑色的汁液,像濃得化不開的墨,滴在地上,竟冒起細小的白煙。
    “不好!是蝕骨水!”李維辰認出那汁液,是用養魂木的根泡過的,專腐蝕活人的陽氣,三一門的典籍裏提過,這種水隻用來對付入魔的弟子,“有人在牆裏藏了東西,想用這水護著!”
    張硯秋顯然也意識到不對勁,槍口轉向牆壁,扣動扳機的瞬間,牆突然塌了,黑色的汁液像噴泉似的湧出來,裏麵裹著個暗紅色的木盒,盒子上的銅鎖已經被腐蝕得差不多了,鎖眼裏插著半截鑰匙,鑰匙柄的形狀是個小小的“三”字。
    李維辰的鎮魂釘擲出去,釘尖刺破汁液形成的屏障,紅絲絮突然從袖管裏竄出來,像條靈活的蛇,纏住木盒的提手。張硯秋的子彈打在汁液裏,發出滋滋的響聲,竟被腐蝕成了廢鐵。兩人幾乎同時撲向木盒,手指在半空中撞到一起,張硯秋的斷指觸到木盒的瞬間,突然發出慘叫,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指尖已經變得烏黑。
    “這盒子有問題!”張硯秋疼得額頭冒汗,從風衣裏摸出瓶藥水,往手指上倒,藥水接觸到烏黑的皮膚,冒出綠色的煙,“上麵有三一門的‘鎖陽咒’,不是門內弟子碰不得。”
    李維辰趁機將木盒抱在懷裏,盒子入手很沉,裏麵的東西在動,像有活物在掙紮。他用袖口擦去盒麵的黑色汁液,露出上麵刻著的符咒,符咒的紋路與守心石的碎片隱隱呼應,讓他想起父親臨終前交給他的那半塊玉佩——玉佩的斷口處,也刻著類似的符咒。
    “裏麵不是木心。”他搖了搖盒子,裏麵傳來骨頭碰撞的聲響,“是骨頭,而且不止一根。”
    張硯秋的臉色變了變,突然往門口退了兩步,警惕地盯著木盒:“陰陽宗的人最擅長用骨殖煉邪器,難道他們用養魂木心的名義,藏了別的東西?”他的目光落在李維辰懷裏的盒子上,眼神複雜,“這東西不能落在你手裏,也不能落在陰陽宗手裏,必須交給特調處銷毀。”
    李維辰沒理他,紅絲絮已經探進木盒的縫隙,裏麵的氣息讓他心頭一震——那些骨頭的氣息既熟悉又陌生,像三一門弟子的,卻又帶著陰邪的波動,像是被什麽東西長期浸染過。他突然想起父親的日記,裏麵提過民國十六年三一門那場大火,燒死了不少弟子,屍骨都沒找到,難道……
    木盒的鎖突然自己彈開了,裏麵的東西滾了出來,不是預想中的骨頭,而是堆黃色的符紙,符紙上麵用朱砂畫著奇怪的符號,和張硯秋證件裏露出的黃紙一模一樣。符紙下麵壓著張照片,照片已經泛黃,上麵是群穿著道袍的人,站在三一門的大門前,最中間的老道手裏捧著個木盒,盒子的形狀和他們搶的這個一模一樣。
    “這是……”張硯秋的聲音有些發顫,從照片裏認出了個熟悉的身影,“這是我師父!民國十六年他還在三一門待過,後來據說失蹤了,原來……”
    李維辰的目光落在照片角落裏的年輕人身上,那人穿著件不合身的道袍,眉眼間和張硯秋有幾分像,左手的食指完好無損,正偷偷往懷裏塞著什麽東西,懷裏鼓鼓囊囊的,形狀像塊木頭。
    “你師父當年偷了木心?”他指著那個年輕人,“然後用這些符紙和骨頭做了個假的,留在三一門?”
    張硯秋沒說話,突然蹲下身,從地上撿起張符紙,符紙的邊緣有個小小的火漆印,印的圖案是個陰陽魚,和李維辰內袋裏的黑布包上的圖案一樣。“這是陰陽宗的‘傳訊符’,”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我師父當年是陰陽宗安插在三一門的臥底,難怪特調處查了這麽久都沒頭緒。”
    就在這時,偏房外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巷口。張硯秋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從風衣裏摸出顆手榴彈,拉開保險栓:“是陰陽宗的人!他們來得比我預想的早!李兄,要麽你把盒子給我,我掩護你走,要麽我們今天都得死在這兒!”
    李維辰沒接手榴彈,紅絲絮已經纏上了房梁,他抱著木盒,順著紅絲絮爬上橫梁,從屋頂的破洞鑽了出去。張硯秋的咒罵聲和槍聲從下麵傳來,接著是手榴彈的爆炸聲,震得瓦片簌簌往下掉。他落在後巷的垃圾堆上,剛站穩,就看見巷口停著輛黑色的轎車,車身上印著個金色的“三”字,和神龕上的符號一模一樣。
    車門打開,下來個穿西裝的男人,頭發梳得油亮,手裏拄著根文明棍,棍頭是個玉石的陰陽魚。男人看到李維辰懷裏的木盒,眼睛亮了亮,嘴角露出奇怪的笑:“李先生果然沒讓我們失望,木心拿到了?”他的聲音很柔和,卻讓李維辰想起江北破廟裏的蛇,吐著信子,等著咬人。
    李維辰的紅絲絮悄悄纏上文明棍,棍頭的玉石陰陽魚傳來陰邪的波動,和之前遇到的蝕骨水同源,顯然是用養魂木的汁液泡過的。他突然明白過來,這些人根本不是來找木心的,他們是衝著盒子裏的骨頭來的,或者說,是衝著那些骨頭裏的秘密來的。
    “木心不在我這兒。”他往後退了兩步,後背抵住冰冷的牆壁,“你們到底是誰?和三一門的大火有什麽關係?”
    穿西裝的男人笑了笑,文明棍在地上輕輕敲了敲,巷口突然冒出幾個黑衣人,手裏都拿著槍,槍口對準李維辰。“李先生還是別裝傻了,”他走近兩步,文明棍的陰影罩住李維辰,“你父親當年偷走守心石,害死了多少同門?現在我們隻是要回屬於三一門的東西,不過分吧?”
    父親偷了守心石?李維辰的心像被什麽東西揪住了。父親臨終前明明說守心石是被人搶走的,還說要他找回來,洗刷自己的冤屈,難道父親騙了他?還是說,這些人在撒謊,想搶走守心石的另一半?
    懷裏的木盒突然劇烈震動,裏麵的符紙無風自燃,化作灰燼,露出下麵藏著的東西——不是骨頭,也不是木心,而是半張殘破的地圖,地圖上用朱砂標著個地點,在南京城外的棲霞山,旁邊寫著三個字:藏骨窟。
    穿西裝的男人看到地圖,眼睛瞬間亮了,文明棍猛地指向李維辰:“把地圖交出來!那是三一門的禁地,不是你該去的地方!”他的語氣變得急促,帶著不易察覺的貪婪,“裏麵的東西,隻有三一門的正統傳人才能碰,你父親是叛徒,你沒資格!”
    槍聲突然從巷口傳來,是張硯秋,他捂著流血的胳膊,手裏的槍還在冒煙,顯然是趁亂衝了出來。“李維辰!快走!”他的槍法很準,打倒了兩個黑衣人,“這些人是陰陽宗的分支,和日本人勾結,想挖三一門的祖墳煉鬼兵!”
    李維辰沒動,紅絲絮已經探到穿西裝男人的腰間,那裏藏著個小小的瓷瓶,瓶裏的氣息與養魂木心同源,卻帶著陰邪的波動,像是被汙染過的。他突然明白過來,真正的養魂木心可能就在那瓷瓶裏,而這個木盒,隻是個誘餌,或者說,是個陷阱,用來引出知道守心石秘密的人。
    “你懷裏的才是木心吧?”李維辰突然開口,目光落在男人的腰間,“被汙染過的木心,用來煉鬼兵正好,既保留了養魂的功效,又帶著蝕骨的邪氣,難怪張專員的師父會偷。”
    穿西裝的男人臉色大變,突然從腰間抽出把短刀,刀身是黑色的,像用骨頭磨成的,直刺李維辰的胸口:“既然你知道了,那就別想活著離開!”
    李維辰側身避開,紅絲絮纏住男人的手腕,絲絮傳來刺骨的寒意,男人的皮膚下似乎有東西在動,像有蟲子在爬。張硯秋的子彈打過來,擦著男人的耳邊飛過,打在牆上,濺起片塵土。男人趁機掙脫紅絲絮,往轎車的方向跑,手裏的短刀突然擲過來,不是衝著李維辰,而是衝著他懷裏的地圖。
    地圖被劃破了個口子,正好在藏骨窟的位置,露出下麵的字跡:民國十六年,火燒三一門,真凶藏於此。
    李維辰的心猛地一沉,難道當年的大火不是意外,而是人為的?真凶藏在藏骨窟?那裏麵到底藏著什麽秘密,需要用一場大火來掩蓋?
    穿西裝的男人已經上了轎車,引擎發出刺耳的轟鳴,輪胎碾過地上的屍體,往巷口駛去。張硯秋想追,卻被剩下的黑衣人纏住,隻能眼睜睜看著轎車消失在暮色裏。
    “別追了。”李維辰撿起地上的半張地圖,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內袋,“他跑不遠,藏骨窟才是關鍵。”他看了眼張硯秋流血的胳膊,傷口周圍的皮膚正在變黑,顯然是中了毒,“你的傷得趕緊處理,陰陽宗的毒,普通藥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