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生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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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知知拉著薛澈在村裏跑了一圈,告訴所有人自己要和秦爺爺一起教書了。
    村民們哈哈笑地叫他們:“小夫子。”
    蘇知知迎著風喊:“我是知知小夫子!”
    薛澈臉也有點紅,抿著挽起的嘴角,眼睛發亮。
    他終於也可以為村裏做事了。
    他是小夫子。
    村中學堂正式開始上課了。
    由於人數多,分成了兩批人,隔天輪流上課。
    但即使分成兩批,原本的學堂還是無法容納,秦夫子幹脆就帶著大家坐在學堂外上課。
    也不用那麽多紙筆,除了秦夫子拿紙筆示範,其餘每人拿一截樹枝在泥土上戳戳劃劃地練字。
    不要求好看,隻要熟悉認識那字就行。
    夏日山風帶來茉莉的清香。
    學堂門口。
    夫子年過七十,兩個小夫子年方七歲。
    十幾歲的姑娘,二十多的漢子,五六十的老頭子老婆子……都擠在一起成了同窗。
    不過每個人的態度都很嚴肅認真,沒人把這當玩笑。
    畢竟讀書識字在大家心中是很厲害的事情,他們沒想到自己這輩子還能有機會跟著夫子認字。
    更厲害的是,他們發現學堂簡直像個有神力的地方。
    明明平常看起來很一般的秦老頭,坐在前麵變成秦夫子的時候就好有威嚴。
    秦夫子掃過來一眼,他們都不敢撓腚了。
    眾人心中感歎,果然,學堂就是不一樣!
    孔武反而成了所有人中最自在的那個。
    他個子高大,坐在最後一排,但他現在屬於學堂裏認字最多的學生了。
    為此,孔武心裏偷著樂,識字自信直線上升。
    而小夫子蘇知知很遺憾地發現,自己沒法教大家寫“胖頭魚”這種高難度的字。
    大家現在隻能學筆畫結構相對簡單的字。
    薛澈對現實情況心裏有所準備:“秦夫子,我們第一節課教一到十怎麽寫麽?”
    “非也非也。”
    秦夫子在紙上寫下了兩個字:
    生。死。
    “你們來到村裏,全因這‘生死’二字。我們就先學寫‘生死’。”
    秦夫子把兩張大字貼在了背後的牆壁上。
    蘇知知和薛澈走到學生們中間去糾正他們練習時的筆畫。
    生字很簡單。三橫一豎加一撇。
    可死字下麵就沒那麽好寫,很多人寫得歪歪扭扭的。
    翠花嬸子笨拙地拿著樹枝畫了一個又一個字,嘴裏輕聲嘀咕著:
    “生字比死字容易寫嘛。”
    坐在幾丈外的秦老頭, 眼角露出淺淺的笑意。
    …………
    “你們這等反賊刁民不知死字怎麽寫的!”
    血光衝天的黔州城裏,左武衛將軍袁遲立於馬上,冷硬的鎧甲上濺滿了血。
    夏日陽光充沛,草木瘋長。黔州城內的草木在烈火中化作灰燼,濃重的血腥味充斥鼻腔。
    袁遲奉皇上之命率兵南下平定黔中之亂,斬殺反賊,為天下除害。
    朝廷精兵來勢洶洶,先後破了錦州、辰州、施州等地,圍攻黔州。
    朝廷的軍隊穿著堅硬的盔甲,拿著精良的武器,有充足的糧草,有獵獵的旌旗和雷鳴的戰鼓。
    暴動的百姓衣衫襤褸,抓著鋤頭、鐮刀,有一顆死也不回頭的心。
    他們已經看見了結局,但明知結局,還是在往前衝。
    從暴動一開始,但凡還想求一線生機的百姓,早就帶著能拿走的家當逃難了。
    留下來的,都懷著一顆必死的心。
    袁遲手下的軍隊攻破了城門,占領城牆。他們往城內倒油,放火箭。
    熊熊燃燒的火焰將整片天空染成血紅色。廝殺聲、呐喊聲、慘叫聲混雜在一起,尖銳得要將這片天地都撕裂開來。
    他們從白天廝殺到黑夜。
    站著的人越來越少,倒下的身影越來越多。
    袁遲和手下的士兵殺到後麵,連他們自己都覺得荒謬。
    他們不像是在平亂,像是在單方麵的屠殺。
    殺一群失了理智也失了氣力的人。
    袁遲揮舞著手中長槍,幾乎是吼出來:
    “爾等何不速速繳械投降?陛下仁慈,或可網開一麵,賜爾等一線生機。如若不然,必將爾等斬盡殺絕,不留片甲!”
    就在他吼的時候,還有人不怕死地衝上來。
    呲——
    袁遲的長槍貫穿了一個暴民的胸膛。
    那個暴民很瘦,瘦得能看見兩側皮下凸起的肋骨。
    沒有上衣,下衣也隻是一塊係在腰間的破布。
    長槍從他的胸口插進去,尖端從背後捅出,殷紅的血順著長槍滴落。
    他口中流出血,眼露嘲諷:
    “生……非易事,死有何懼?我們不反也是死……不如死得痛快……”
    他的身體直直往後倒。
    袁遲不算年輕小將了,他上過沙場,殺敵千百,早已習慣了血泊中的場景。
    可他這一刻,手居然抖了一下。
    他難以想象黔中的百姓到底苦成了什麽樣子,竟連一線生機都不要,求死不求生。
    戰馬踏過地上的屍體。
    有婦孺,有老人,有嬰孩,還有他手下年輕的士兵。
    “住手!”
    “傳本將命令,撤兵!”
    袁遲高喊。
    撤退的號角吹響,大軍撤出了城門。
    城中的百姓筋疲力盡,聽見外邊的大軍對他們喊:
    “上天有好生之德,袁將軍給你們期限三日,容你們自黔州撤離,然三日後若仍留下抵抗,休怪大軍下手無情!”
    馬蹄聲漸漸遠去。
    活著的人累得躺在死者的身上。
    有的不想走,也走不了了。
    而有的人在動搖。
    主街盡頭的一間小醫館裏,十來個人在裏麵暫避喘息。
    醫館裏已經人去店空,隻餘下兩張病榻和斷了腿的桌椅。
    十來個人中,每個人都受了傷。
    有的輕,有的重,輕傷的人在幫重傷的人包紮。
    與外麵的扛著鋤頭拿著鐮刀的百姓不同,他們這一行人腰間都有佩刀劍。
    他們不是農民,是江湖門派。
    黔中貪官汙吏橫行,不止欺壓百姓,甚至打起了一些江湖門派的主意。
    黔州山水多,有不少江湖門派各自占荒山,一步步發展壯大。
    然而這兩年,當地的官員卻說這些門派的山頭是官署山地,要江湖門派年年交租。
    更誇張的是,有個人不多的小門派,師父帶著上下弟子出去與人切磋。
    回來一看——自家門派的門坊都被官府給推平了?!!
    因為狗官說他們沒交租。
    呸!交他大爺!這數代以來都是荒山,連山上的樹都是他們祖師爺種的。
    江湖與朝廷本來井水不犯河水。
    可一旦起了衝突,局麵就會僵化得厲害。
    百姓們暴動的時候,江湖門派也忍到極限,紛紛加入殺狗官的陣營。
    奈何寡不敵眾,朝廷精兵一來,江湖門派也陷入窘境。
    “三師兄!黔州城撐不住了。我們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一個手臂受傷的女子正幫坐在地上的男子包紮。
    地上的男子傷得很重,腰腹和大腿都被刺,傷口用撕碎的布條簡單包紮了一下,卻還在止不住地滲血。
    白無鉛唇上毫無血色:“能去哪?”
    白月背起師兄:“不知道,先走再說。”
    夜色淒然,火光未息。
    二人腰間掛著的佩刀像風中飄蕩的兩塊碎月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