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清明祭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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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匪山。
清明這一日,村裏眾人都起得很早。
大家以前都是在江湖上混過的,到如今,認識的人裏,死的比活的多。
村民們三三兩兩往黑匪山的南麵走。
山南側有一片墓園,立滿了墓碑。
有的墓碑後邊是個小土包,而有的,僅僅就是一塊墓碑。
細雨蒙蒙。
蘇知知和薛澈走在前邊。
兩個孩子手裏都拎著一大串紙元寶。
蘇知知左手已經好全了,張開雙臂,迎著雨絲往前跑,手裏的紙元寶被風吹得呼啦啦作響。
她發頂的花苞頭圓鼓鼓的,像兩個小包子。
蘇知知的頭發很黑很多,伍瑛娘要拿綁頭繩給她繞好幾圈才能纏牢。
她今日戴的頭繩很漂亮。
年前村裏獵到一隻虎,老虎筋被抽出來給蘇知知做頭繩和彈弓。
伍瑛娘在虎筋外頭纏了一圈圈的紅絲線,綁在知知頭上,好看又緊實。
郝仁和伍瑛娘走在後邊,手裏提著香燭和祭品。
薛澈今日本打算待在屋內的,但蘇知知拉著他一起來,說要讓她天上的娘親見她的新玩伴。
“我娘見到你,肯定很高興的。”
蘇知知他們走到了一排墓碑前。
點了蠟燭,燒了香,將裝著肉和米團的碗放在墓碑前。
薛澈原以為隻是來祭拜蘇知知的生母。
來了才知道要祭拜的墓碑有好幾處。
“知知給外祖父、外祖母上香。”
“大舅父、大舅母請吃米團……”
“娘,知知又給你帶花了……”
“娘你看阿澈,我新收的小弟,是不是很好?”
蘇知知忙得不停,嘴裏念念叨叨的。
薛澈跟著在後邊問候:
“知知外祖父、外祖母、大舅父、大舅母好……”
“晚輩薛澈,見過各位長輩。”
“晚輩不是知知的小弟,各位長輩莫誤會……”
蘇知知總是愛出門跑,她自從前年記住墓園的位置後,有時自己也會跑去母親的墓碑前送東西。
可能是一把顏色熱烈的野花,也可能是一捧熟得甜透的漿果。
蘇知知從衣服上縫著的小荷包裏掏呀掏~
掏出來幾顆青嫩的野果子,在每位長輩的墓碑前放一個。
伍瑛娘拂去蘇知知頭上沾著的花瓣:“知知有心了,外祖父他們收到知知采的果子一定很喜歡。”
蘇知知變戲法一般從籃子裏抽出個小紙鳶:
“我今天還要和阿澈放紙鳶給他們看!”
紙鳶是秦老頭照著阿寶的樣子做的。
蘇知知把紙鳶遞給薛澈:
“阿澈你舉好紙鳶,我放線往前邊跑,起風了你就鬆手。”
薛澈不屑於玩這些幼稚的小玩意,但說實話他其實從來沒玩過。
他雙手托著紙鳶,看著蘇知知手裏的線越拉越長。
一陣風刮起。
薛澈鬆開手裏的紙鳶,朝蘇知知大喊:
“知知,風來了!”
蘇知知兩條小腿像輪子一樣快速蹬起來。
紙鳶一搖一擺地往上升。
阿寶也飛過來了,像是要和紙鳶一比高低。
郝仁站在墓碑前,看著兩個孩子玩鬧的場景。
而後,他掀開衣袍下擺,跪在墓碑前,麵容肅穆地磕頭:
“爹娘、大哥大嫂、璿兒,淩雲來看你們了。”
他伏下身子磕頭,如被積雪壓彎的竹枝,久久沒有直起來。
他不姓郝。他姓裴。
他不是山野村夫,不是江湖大盜。
他是當年風流傲氣的長安才子,裴家二郎。
是那些世人口中,隨著裴家流放,死在路上的裴淩雲。
當初父親被人誣陷私通敵國陷害薛家軍,皇上大怒,百官求情後,裴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除了已經出嫁的長姐和妹妹,裴家上下皆被流放。
從富貴錦繡之地,跌入了洪水、瘟疫、饑荒。
大哥死於肆虐的洪水,父親死於瘟疫。
母親和大嫂被押送的官差調戲,寧死不從,後來糧食不足,活活餓死。
最後,隻剩下他一個人。
半條命。
他奄奄一息的時候,伍瑛娘帶著一幫山匪出現,殺了官差,把他帶上了山。
那日起,裴淩雲死了。
活下來的,是黑匪山的郝仁。
他學仁義禮智數年,不如亂世山匪一把刀。
從此往後,他是虛偽好人,是綿中利刃。
伍瑛娘早年與裴璿在江湖上相識,義結金蘭。
伍瑛娘得知裴家被流放至嶺南,便帶著一幫人想趁亂劫人,隻是沒料到,被流放的裴家隻剩下裴淩雲一個活口。
他們在黑匪山安頓下來。
在當時饑荒動蕩的嶺南建起一片可蟄伏之地,一點點壯大隊伍。
兩年後,伍瑛娘和裴淩雲設法聯絡上了在京城的裴璿。
裴璿明麵上被禁足在王府,日日閉門不出,但實際上以此為掩護,暗地多次潛出調查。
裴璿告訴他們,她一定會為裴家翻案,查明真相。
可還沒等到翻案,裴淩雲先等來的是身懷六甲,滿身是傷的妹妹。
裴璿逃出王府後,除了王府的護衛,還有另一隊人手在追殺她。
她迫不得已在京郊造出已死假象,而後到嶺南和兄長還有伍瑛娘匯合。
裴璿懷著身孕,一路艱險顛簸,她到黑匪山時,已然是強弩之末。
她撐著最後一口氣生下孩子,伍瑛娘給她接生。
“二哥……這個孩子不能姓裴,也不姓慕容……她是我的孩子,她叫蘇知。”
裴淩雲握著妹妹的手,聲音發顫:“好。”
“二哥,我查到是賀家……賀庭方……”
裴璿慘白的臉已經瘦脫了相,卻把裴淩雲的手抓得很緊。
然後,幹瘦的手一點一點鬆開。
“二哥,我好想爹娘……想長姐和大哥……”
她的淚水在床沿砸得四分五裂,臉上露出一個蒼白的笑,聲音輕得像隨時會斷掉的線:
“二哥,我以前總在你書頁上畫烏龜……我明知道你最喜歡那些書的……
二哥,我不好……你別怪我……”
她的手臂兀然垂下。
“好。”
“不怪你。”
裴淩雲的淚水砸在裴璿垂下的手臂上。
妹妹很輕,抱起來仿佛一片枯葉。
可她原本不是這樣的。
裴淩雲記得,璿兒自小就是家中身體最好的孩子。
她會跑會跳會鬧。
她不愛念書,喜歡習武,讓爹娘頭疼不已。
她隻比自己小一歲,和自己日日都要吵架。過年時,誰多吃了一塊糖都要吵。
她吵不贏的時候,就偷偷使壞在裴淩雲最喜歡的書上畫烏龜,把裴淩雲氣得七竅生煙。
可外人誰說裴淩雲一句壞話,裴璿都要提上鞭子找人打架去。
每次打完架,裴璿挨了家法,被禁足屋內抄書反思。
裴淩雲去給她送小糖人,看著妹妹手上的傷,心裏很不是滋味:
“打架那麽疼,以後別動手了。”
裴璿咬著糖人,笑著拍拍自己手臂:“二哥,我結實著呢。”
裴淩雲的眼淚落在地上,一顆接一顆。
璿兒分明是那麽結實的孩子。
她明明那麽愛笑。
怎麽會是自己懷裏這具形如枯槁的軀體?
天邊響起悶雷。
傾盆大雨轟然而至,雨聲掩蓋了屋內的哭聲。
裴淩雲抱著裴璿涼下的屍體,牙關裏擠出野獸受傷時一樣的嘶吼:
“璿兒,璿兒……”
他雙眼猩紅,肩膀戰栗。
那一刻他想質問蒼天神明,為何如此對裴家?
他們裴家世代書香,乃天下文人之首,上忠於君,下無愧於百姓。
為何落得含冤受辱,家破人亡的下場?
為何世上奸人當道,良臣折骨?
屋外狂風暴雨,吹得窗牗哐哐作響,仿若有無數冤魂在嘶叫著捶打窗戶。
“哇——”嬰兒啼哭聲響起。
伍瑛娘抱著哇哇啼哭的蘇知知,走到裴淩雲身邊:
“我們好好活著,養大知知。
隻要活著,一切就沒結束,還有翻身報仇的機會。”
這一年嶺南罕見地遇到幹旱,幾個月不曾落一滴雨。
可那日瓢潑大雨倏然而至,潤濕了幹裂的土地和即將枯死的生靈。
萬物回春。
接下來的大半年,風調雨順,大獲豐收。
動亂不堪的嶺南終於在那一年從混亂走向有序。
他們都活了下來……
夾著青草氣息的微風吹來知知的聲音:
“爹、娘,你看,我放得多高!”
“哎呀,阿澈你往這邊走一點,再來一次!”
“阿寶阿寶~快接住,別掉了……”
郝仁從墓碑前站起,眺望山坡上奔跑的蘇知知和薛澈。
微微細雨停了,天放晴。
大片的陽光從雲間落下。
蘇知知他們的影子倒在山坡上,被拉得好長好長。
墓碑的影子,也好長好長。
長長短短的影子印在青綠的山坡上。
於是,山坡上,一家人的影子團聚了。
郝仁的手落在裴璿的墓碑上,聲音很溫柔:
“璿兒,知知很好,就是比你小時候還鬧騰。”
伍瑛娘把知知采來的野花在墓碑前擺正,倒了一壺酒在碑前:
“知知那性子,以後耍起鞭子來怕是比你還厲害些。”
日光下,一切都在發亮。
紫一團,黃一團的野花簇擁在裴璿的墓碑前。
點一點頭,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