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又過一個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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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意識的慕容循被管家帶回了附近小鎮上的落腳客棧。
慕容循昏睡了快兩日才醒來。
他醒來時,管家說已經給賀妍和慕容婉收了屍。
慕容循聽到這話時,反應很遲鈍。
目光呆滯了好一會兒。
“什麽?”
“王爺節哀,人死不能複生。王妃、郡主還有世子已經去了,王爺千萬要保重。”
慕容循眼中露出一抹疑惑,張開幹裂的嘴唇問:
“什麽郡主世子?”
管家也愣了,心慌了叫了一句:“王爺?”
慕容循嘴裏喃喃道:
“璿兒,我要去找璿兒。”
管家趕緊拉住慕容循:
“王爺,王妃都已經不在了。”
管家說的是“都”不在。
可慕容循就像沒聽見一般,執意從床上爬起來,嘴裏不停地念叨:
“璿兒……我去找璿兒……”
“璿兒會來找我……”
“璿兒不會掉下山崖的,她功夫那麽好……”
他好似回到了十幾年前裴璿剛離開恭親王府的時候,腦中隻記得裴璿在牆上消失的一抹衣角。
慕容循從床上起來,下床的時候兩腿發軟,若不是管家扶著,直接就跪在了地上。
管家拿來些稀粥吃食給慕容循吃下去。
慕容循的麵色勉強好一些,堅持又要出門。
管家和護衛沒辦法,隻得扶著慕容循出去。
這兩日沒有下雪,都是晴日。
路上的積雪化了許多,天氣更冷了。
慕容循身子歪斜地騎上馬,再一次往長安城的城門去。
長安城南門有軍隊把守。
這已經是戰後第三日的尾巴了。
黑匪山的村民們這兩天都好好休息了一下,恢複精神。
郝仁的精神看著比以前好了一些。
多年來心中壓著的擔子卸下了,整個人不再像以前那麽沉重。
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他是裴淩雲。
他如今以真容示人,再無需以易容之術遮掩。
長安城的大火也終於撲滅了。
郝仁等人此時終於要進入長安城。
蘇知知等黑匪山的村民也在隊伍中。
他們走到城門口時,卻見麵色憔悴的慕容循騎著馬在城門口張望。
郝仁的真容從來是最惹人注意的。
慕容循即使瘋瘋癲癲的,也還是一眼看見了郝仁。
他身體一晃:
“裴……淩雲。”
郝仁冷冷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慕容循騎著馬想撲過來,管家和護衛們想攔都攔不住。
但黑山軍的士兵毫不留情地攔住了他。
慕容循隔著士兵的刀劍,對郝仁高聲喊。
他叫喊的樣子有些失控癲狂,像一隻受困打轉的獸:
“裴淩雲……是你,我知道是你!”
“你沒死!你回來了……璿兒在哪?璿兒是不是被你藏起來了……”
“璿兒呢?!”
郝仁看向慕容循的目光帶著冷漠和鄙夷,薄唇微啟:
“慕容循,我之所以沒殺你,不是為了留你一命。而是知道,璿兒在九泉之下都不想見到你。”
“你不配提璿兒。”
慕容循對郝仁的話置若罔聞,眼神卻飄在了蘇知知腰間的鞭子上。
如同上一回的場景,慕容循看見鞭子時渾身顫了一下,認出了金龍鞭。
可他卻沒有認出蘇知知。
慕容循抬頭看騎在馬上的少女。
少女的麵容隱在逆光中,看不清模樣,可慕容循眼中卻清楚地浮現出裴璿年少時的樣子。
他甚至看見裴璿凶巴巴要使喚他的樣子,剛凶完又噗地一聲笑出來。
慕容循使出更大的力氣,想要衝到蘇知知麵前。
“璿兒,你還活著……你還活著……”
“你是來帶我走的對不對?你帶我走……”
蘇知知騎著馬走近了。
她沒有下馬,就那樣坐在馬上俯視著和士兵推搡在一起的慕容循。
慕容循看見蘇知知走近了,他更加激動:
“璿兒,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
“你說過我欠你一命的,你那一劍沒能取走我的命……你回來取……”
蘇知知抽出腰間的金龍鞭,用力往地上一抽。
啪。
泥土飛濺,響聲刺耳。
蘇知知問:“你清醒一點了麽?”
“你當然欠我娘一條命,若不是我娘,你早就死在流寇手中。”
金龍鞭揮在身邊,慕容循短暫地清醒了片刻。
他聽見蘇知知說:
“你懦弱不堪,不敢奮力一搏,也不敢求死,隻能庸庸碌碌畏首畏尾地活著。”
“你這樣的一條命,我娘根本不會來取。我娘不會稀罕,就像我不會稀罕你做父親一般。”
慕容循張口:“不,你不懂,我和璿兒的感情……”
伍瑛娘這時候也忍不住了,她覺得自己手上的紅纓槍要跳出來了:
“你身上有哪一點值得璿兒掛念?!你文采出眾還是武功卓絕?你是舍身保護過她還是對她從一而終?!”
“你一個孬種念叨個屁,動不動說等璿兒取你命。你他大爺的以為你的命值幾個錢?”
“你要死就自己麻利點動手,別扯上璿兒。璿兒在天上地下都不想看到你的破事爛命!”
伍瑛娘罵得犀利,罵得粗魯。
這些年山匪從良做生意,她也會文雅用詞,甚至在郝仁的影響下有時還會引經據典。
可慕容循不配讓她文縐縐地說話。
她看一個人,不看人說什麽,隻看人做什麽。
什麽都做不了,光嘴上說有什麽用?幫不了身邊人一分,隻會自己裝可憐。
伍瑛娘是江湖出身,做事風火果斷,最瞧不上這等言行不一的人。
慕容循被罵得臉色慘白。
他一直認為自己深愛裴璿,可伍瑛娘把他罵得狗血淋頭時,他竟說不出一個字來反駁。
蘇知知最後道:
“你說你對我娘情深意切,你主動為我娘做過什麽?你連我娘死後,你都要拿她做幌子,說她不來取你的命,所以你才苟活。”
“如今你知道我娘死了,你敢主動追她而去麽?”
慕容循往後踉蹌一步,嘴唇抖得說不出話。
蘇知知冷笑一聲,打馬而過。
郝仁一行人走過後,被管家扶著慕容循神智又模糊起來。
慕容循一邊發抖,一邊流淚。
他忽然猛地甩開管家的手,朝著和城門相反的方向跑去:
“你們騙我……你們都騙我!”
“璿兒沒死……我去找璿兒……”
他不聽別人的話,他不信別人的話。
慕容循拚命地跑。
好似回到多年前,被流寇劫殺的樣子。
那時候,他就是一直逃,一直逃,直到撞見騎馬而來的裴璿。
化了雪的路麵很濕滑。
慕容循摔倒了又爬起來,繼續往前跑。
他的衣袍爛了,手臂也被地上的石子劃出血。
可他還是在跑。
他逆著風,逆著光,大口喘息地跑,想要跑回初見裴璿的那個夏天。
隻要一直跑,就會有一個英姿勃發的少女騎馬再一次闖進他的生命。
遠遠的,真的有馬蹄聲還有馬鞭抽打的聲音傳來。
慕容循欣喜若狂地迎著馬跑去。
他看不見那幾匹飛奔而來的快馬上騎著士兵,聽不見那些士兵對著他大吼讓開。
他看著那些馬越來越近,笑了。
直到馬蹄踏碎他的胸骨時,他臉上的笑容都還沒有消失。
管家和護衛們的叫喊聲在他耳邊模糊。
他隻看見馬背上有個笑得張揚的少女,很凶地對他說:
“喂,你怎麽這麽慢!我都等你很久了!”
慕容循紅眼笑。
嗯,是我太慢了。
過了這麽久,才終於來追你了……
“王爺——!”
管家的嚎啕聲被風吹散。
慕容循的身體漸漸涼下來。
有人從雪地走了過來。
忍冬走得慢,但是走得很穩。
她本來是跟著蘇知知他們一同進長安城的,可是看見慕容循她停下了腳步。
忍冬走近了,看見慕容循胸口以詭異的角度凹陷著。
她就那麽站在寒冷的冬風中看了一會兒。
最後她緩緩地轉身,向城門方向走去。
長安城今年的冬天也很冷。
樹木凋零,滿城霜雪。
她一轉頭,看見附近一株忍冬。
紅色的小果綴滿枝頭,像凝結的血珠,沉默地對抗寒冬。
她看得笑了,看得落淚。
昭慶十三年,她又熬過一個冬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