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千軍萬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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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知知一行人方才還在營帳內看從京城來的回信。
這會兒出來,就是因為斥候來稟報,說他們後方出現了一批人。
不像是軍隊,但也不像是普通的百姓和商隊,但他們運了很多貨,不知道是不是糧食。
伍瑛娘等人一聽,就立刻出來查看了。
等他們出來看的時候,蘇知知已經遠遠地望見了一麵在風中飄的旗。
純黑純黑的旗。
在藍色的天空和白色的原野中,格外顯眼。
“是黑山軍!”
其他眼力好的人也看見了,紛紛叫起來。
秦嘯、魏大栓還有秦老頭這種眼力已經不太好的,隻能使勁眯眼看,隱約看見了空中一個晃蕩的小黑點,於是也高興起來。
那一群人走近了。
秦老頭不眯眼睛了,騎馬迎上去。
蘇知知也跨上馬奔去。
對麵走在最前的,竟然是白須飄飄的紫玄長老。
“死老頭,你怎麽來這了?”秦老頭湊上去問。
紫玄長老挑眉一挑,拔劍就朝著秦老頭揮了一下:
“就興你這個死老頭來,不興我來?我是幫阿澈的。”
在紫玄長老身邊的白月和白無鉛趕緊出聲道:
“兩位前輩先別打,正事為重。”
蘇知知許久未見他們,高興地喊:
“紫玄長老,白姨、白叔!”
紫玄長老還有白月、白無鉛都愣了一下。
四五年沒見,一下子都認不出竄了個子的知知了。
等進了軍營,白月才拉著蘇知知好好端詳,連聲道:
“知知真是長成大姑娘了。”
伍瑛娘問:“怎麽是你們送糧草來?”
紫玄長老:“這等大事,自然是得我們來。”
嶺南那邊聽說西北有緊急軍情時,顧景和宋平就立刻開始又一輪的糧草準備。
他們這幾年,別的功績不敢說,就是屯糧屯的足足的。
去西北的援軍離開京城沒多久,新一批糧草也從嶺南發出了。
黑匪山那些剩下的江湖高手聽說之前的村民們都一起去西北了,知道這次糧草緊急,於是自告奮勇押送糧草。
把糧草送到了,他們還能上戰場幫一把。
“阿爹!”阿古力撲進一個中年男子懷裏。
大家注意到,糧草隊中還有一批克茲族打扮的人。
克茲族人也都湧上去問怎麽回事。
一番交談後得知,往南去買糧食的那一批克茲族人,剛出去的時候一直沒買到糧食。
繼續往南走的時候就遇到了押送糧草的紫玄長老一行人。
聽說這批糧草是要送往西北的,於是克茲族人就一起跟著回來了。
軍營上下都感歎,這時機真是趕得巧。
當晚,軍營內飽餐一頓。
士氣振奮的時候,做什麽都更有力氣。
次日下午,在軍營士兵和克茲族人的合力下,裕函關終於可以通行了。
可道路剛清出來,大軍還沒過,裕函關北麵先湧出來一大群人。
那些是住在關外的百姓,一個個都神情疲憊焦灼地跑出來。
人群中,還夾雜著一行神色倉惶的克茲族人。
克茲族的長者先是高興,去北邊的族人也回來了,但看見他們麵色不好,心又沉下來:
“怎麽了?沒換到糧食也沒事,我們有糧食了。”
他們搖頭,卸下了身上的包袱,喉間喘著粗氣:
“不、不是糧食的問題,但是關外全亂了!”
“胡人攻入邊境幾日了,西北軍不知道還能不能撐下去,那邊人能跑的都跑了!”
……
七日。
薛家軍苦戰到了第七日。
第七日又下了雪,風比前六日更冷。
薛家軍死了很多將士,胡人也死了很多將士。
但胡人兵力依舊超過薛家軍。
這七日中,他們也不想隻是硬扛,也撤到不同區域,有過短暫的休息時間來進食和淺眠。
可胡人不惜代價,窮追不舍,屢次力圖圍困薛家軍,不斷發起新一輪的進攻。
殘旗在風中顫抖,被血染得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圖案。
鏘!
薛玉成的劍擋開胡人揮來的狼牙棒。
他用足了力氣,可動作卻明顯比之前慢了。
他也很累了。
作為主帥,他一直是敵方集中攻擊的最主要目標。
胡人軍隊中,先前躲在後麵的赫連烏沁指揮著人連番向薛玉成發箭。
薛玉成連連避閃,但還是被箭刺中了左肩和右腿
他拄著劍,單膝跪在在雪地上,箭傷汩汩冒著熱血,滴落的血跡將腳下的積雪融出一個個暗紅色的小坑。
“爹!”
“將軍!”
薛澈、雲靳等人看見了,語氣分外焦急。
雲靳想過來,但一時脫不開身,他被圖木索纏住了。
薛澈斬斷了兩個胡人士兵的手臂,然後飛撲過來:
“爹,我在!”
薛澈站在薛玉成身前,幫著他擋開麵前的箭羽和刀槍。
少年的銀甲已經滿是傷痕,手上不知何時蹭破了一大塊皮,已經不流血了。
他站在父親身前,擋下所有攻擊。
紫霄劍法很厲害,很威風,但是這一刻少年並不威風,他打得很吃力。
耗費了太多體力,每揮出一劍都必須竭盡全力,使力時齜牙咧嘴,看著凶且狼狽。
薛玉成撐著劍強行站起。
戰場上,站不起來的話,那麽就再也不會有站起來的機會。
“澈兒,你和阿靳走。我和張副將在這裏斷後。”薛玉成控製著受傷發顫的右腿,對敵人揮出一劍。
薛澈頭也不回:“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薛玉成怒吼:“走,本將命令你走!”
薛澈不回應,繼續廝殺的動作很明顯地表達了意思。
他不走。
他若拋下父親,他們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他怎麽可能隻顧自己離開?
他還年少,一身血性,寧死不會丟下父親和軍中的兄弟們。
風雪中,少年的背脊直得像一把出鞘的利劍,直指蒼穹。
“澈兒,你……”
薛玉成看著擋在身前的兒子,眼中露出一絲苦澀。
刀光劍影中,身前少年的影子和二十多年前的畫麵重合。
兒子擋在他身前,一如當年他在死去的兄長麵前大哭著擋開所有的刀劍。
是了。
當初的自己連兄長的遺體都想護著,兒子又怎麽可能會這時候離開?
大雪紛飛,每一片飄下的雪都是苦的。
雪花落在薛澈的額角,下一瞬,胡人的狼牙棒砸向那片雪花。
薛澈倉促避閃,額角的雪花頃刻間被湧出鮮血融化。
呲——
薛澈手中的劍貫穿了那胡人的喉嚨。
而他的額角也被狼牙棒擦過,溫熱的血順著少年的下頜線滴落,在雪地上綻得觸目驚心。
寒風割過,額角的傷口更疼了。
可疼的地方不止額角,還有身上其他受傷的地方。
說不清是哪個位置,隻覺得四肢百骸,沒有一處不沉重,沒有一處不疼。
可他其實從小不是一個怕疼的孩子。
他小時候雖然體弱,但是受傷的時候也絕不哭鬧。
他練劍法的時候,和知知追著打鬧的時候,總免不了受傷的時候。
可他身上沒留過疤,算是黑匪山上最白淨的孩子。
人有時候真是奇怪。
在某些時候想起些毫無關聯的記憶。
在這樣漫天風雪,廝殺不已的時候,薛澈腦中居然會閃過以前在黑匪山的畫麵。
秦爺爺曾經開玩笑說他以後肯定會長成個大美人。
現在,他能感覺到頭上那道傷口橫貫額頭,皮肉外翻,恐怕要留疤了。
薛澈嘴角牽起一個很淺很淺的苦笑。
他長不成大美人了。
如果秦爺爺和知知看見自己現在的樣子,應該會嚇一跳吧。
也不知道,等他們發現自己的時候,自己會是什麽樣子。
會不會像地上那些殘屍一樣,隻剩下半個身子,連麵容都被踩踏模糊……
“啊——”
斬盡了一批胡人,下一批胡人如浪潮般又撲上來。
無數把帶血的彎刀在空中立起。
寒光刺目,刺得薛澈眼睛也開始疼。
他幾乎睜不開眼了。
他的身體憑著本能在抵擋。
他感覺到刀刃刺進他的小腿,刺進他的手臂,刺進他的腹……
天旋地轉。
他倒了下去,意識卻還很清晰。
聽說,當年伯父在戰場上身中九刀而亡。
他隻中了幾刀,就很疼了,那伯父死前,一定更疼。
可是伯父那麽疼也還撐住了自己的身體,直到屍體僵硬也沒有倒下。
薛澈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伯父和爹都差遠了,就這樣倒下來了。
他練了七八年的劍,以為一劍可當百萬師。
是他太天真了啊……
倒下的時候,薛澈聽見父親的聲音響起:
“澈兒!”
“澈兒!”
薛玉成看見兒子倒下,瞳孔驟縮,忽然爆發出一股蠻力,將身邊的胡人斬盡。
雲靳和張副將此時也得以脫身,到這邊來護著。
薛玉成目眥盡裂,眼中滾下血淚來:
“澈兒,澈兒!”
薛澈卻沒掉淚,從喉間擠出字眼:
“爹……我在……爹,不哭……”
眼前的一片模糊成血紅色。
薛玉成在泣血,像當年那個守在兄長前的孩子一樣痛哭。
他這一瞬後悔了。
他不該讓澈兒來西北。
西北奪走了薛家祖祖輩輩的性命。
二十多年前,他親手抱著兄長涼下的屍體。
而今,他仍舊跪在雪地裏,懷裏抱著的卻是兒子。
血淚落下,與衣襟上的血與雪融成一片。
這大概就是天意。
讓薛家軍的困境一次次地重複。
在等不到援軍的絕望中永遠闔上眼。
天要亡他們薛家。
天意……天意……
薛玉成嘴角溢出血來。
風雪模糊他的眼睛,他的眼也要睜不開了。
再次湧上來的胡人舉起刀劍要砍下——
咻——!
一支白羽箭穿風破雪,刺破胡人的咽喉。
緊接著是第二支、第三支...無數支箭。
箭雨撕開風雪。
胡人在刹那間紛紛倒下。
薛玉成轉頭看去。
躺在地上的薛澈也扭過頭。
嘹亮聲音從蒼茫原野上傳來:
“胡人小兒,膽敢犯我大齊疆土,戮我將士!”
“今日就叫你們有來無回!"
地平線湧出一大片陰影,數麵大旗招展。
雪停了。
雲破日出,一縷陽光穿透雲層,照亮了望不到盡頭的援軍兵馬。
無數鐵騎踏雪而來,碎雪飛濺。
整片雪域在震動。
千軍萬馬,氣吞山河。
將士們含著血,笑出了淚。
他們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