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在蓮花樓門口守了兩天的和尚名字叫普惠，是清源山上普渡寺的和尚。
    他是來求醫的。
    普渡寺的住持無了大師病重，請江湖第一神醫李蓮花上門醫治。
    聽到他的來意，李蓮花的神色微微變了一下，他伸手摸了摸臉頰，片刻後還是答應了。並對普惠和尚道，隻要有兩頭牛，他們即刻就可以啟程。普惠和尚求醫心切，自然沒有不答應的，立刻轉身尋牛去了。
    李蓮花是個全副身家都可以帶在身上的人，他大多數情況都不關窗，不鎖門。他的蓮花樓，仿佛誰都能進。
    但桃清卻是一個領地意識很強的人，她討厭未經允許的人出現在自己的地盤，哪怕隻是暫居的地方也一樣。所以她不僅買了鎖，她還在樓裏下了藥，謹防宵小誤入其中。
    此刻，她掏出鑰匙，打開蓮花樓的大門緩緩走入。李蓮花將籃子放在桌上，眉宇間卻有著淡淡的憂心。
    桃清看著他愁眉苦臉的模樣，不知究竟是擔心無了和尚的病情，還是怕見故人，她有些想笑，但是忍住了，她轉過身從物架上取下一個銅盆，再打上半盆水，“普渡寺的住持，你認識，擔心他的病？”
    李蓮花眼神盯著桌子的一角發呆，聞言啊了一聲，憂心忡忡道：“認識，他也知道我醫術不行。如今也不知道是怎麽了，竟然讓寺裏的和尚找到了我這裏來了。”
    桃清將帶回來的蓮花花瓣一片片放入盆中清洗，再放入另外一個幹淨的盆中，準備晾幹後用，她漫不經心道，“應該還好，剛才那個普惠和尚，雖然有些著急，卻並無悲色，想來那位住持大師狀況還行，尚能撐一段時間。”
    她甩了一下手上的水珠，淡淡道，“先生無需擔心，隻要我們趕到的時候，住持大師還剩一口氣，他就死不了。”更何況，那老和尚壓根沒病，且能活上許多年頭呢。
    李蓮花臉上的憂色散去，一臉誠懇地對著桃清道：“多虧桃姑娘在此，否則李蓮花即便去了普渡寺，隻怕也是束手無策。”他將袖子卷了起來，“我能做些什麽？”
    桃清斜了他一眼，沒讓他沾水：“那就請先生現在去街上，把我們剛才說的東西都買回來，另外，再多備些其他東西。先生急著去清源山，想必走的不會太慢，路上怕是不好補充食物。”
    李蓮花遲疑了一會，慢吞吞道，“那個……普惠大師要與我們同行，當著客人的麵，是不是應該收斂一些，少吃肉，多吃蔬菜？”身為主人家，用美食考驗出家人的定力，是不是太過於不友好了一些？
    桃清哼了一聲，滿不在乎道：“大師超然物外，我們又沒有當著他的麵殺生，隻是小小的口腹之欲而已，他定然是不介意地。”就是介意她也不在乎，她想做的事，從來不會因為他人而改變。
    “這個……”李蓮花在她溫和的眼神中縮了縮脖子，然後艱難地點了頭，“……普惠大師善解人意，應該是可以理解的。”他一個打下手的，實在是做不了主廚的主。
    李蓮花慢吞吞走在街上，路上遇到牽著牛回來的普惠和尚的時候，對著他歉然一笑。普惠和尚不明所以，隻回以慈祥的微笑。
    等到蓮花樓滿屋飄香的時候，他終於明白了李蓮花對他的歉意是哪裏來的。普惠和尚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號，然後心平氣和在蓮花樓門散步消食。
    為了展示自己的熱情好客，李蓮花在桃清動手之前，就非常迅速地給普惠大師做了一碗素麵，麵條多得差點溢出碗來了。秉承著不能浪費食物的原則，普惠和尚一下子吃多了。
    桃清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一頓操作，然後在李蓮花看過來的時候，悄悄給他豎起來大拇指，先生睿智。
    李蓮花滿臉慚慚，對普惠和尚萬分抱歉，但下筷子的速度卻一點也不慢。愧疚歸愧疚，飯還是要吃的。
    桃清做飯，尤其是點心，不僅追求味道，更追求外觀。嗯，味道可以不好，但一定要好看。
    淡青色的蓮花酥被擺在盤子上，仿佛是一件經過精心雕琢而成的藝術品。花瓣層層疊疊，栩栩如生，花蕊柔軟如絲，微微顫動著，與淡青色的花瓣相互映襯，更顯精巧。
    桃清滿意點頭，然後在李蓮花惋惜的目光中，拿起一個輕輕咬了一口，不出所料，味道差強人意。
    那是她為了保證做出青色的花瓣，直接多用了一些蓮花花瓣中提出來的色素。不過創新嘛，總是有好有壞。因為早有預料，她麵不改色地咽了下去。
    李蓮花看她麵色，微微移開了目光，不再盯著美得讓人不忍心下手的蓮花酥，而是轉向了其他菜色。
    隻是他還沒有動筷子，猝不及防間，嘴裏就被人塞了一塊點心。李蓮花微微瞪大了眼睛，眼角的餘光看到桃清略有些得意的神色，他若無其事地咀嚼，慢慢咽了下去。
    “先生，好吃嗎？”
    “挺好吃的。”李蓮花公正地評價。味道誠然不算美味，但也不算難吃到難以入口，苦中帶甜，也算是別有一番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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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飯的人最開心的就是遇到十分欣賞自己做的飯的人，桃清微微一笑，將整盤蓮花酥都推到他那裏，“先生喜歡吃就好。這剩下的都歸先生了。吃完後，先生給我提點意見，我下次改進。”
    李蓮花看著那盤蓮花酥，仿佛十分欣然道，“這個……自然是沒有問題的。”他頓了頓，又道，“……點心等飯後再吃也不遲。我覺得這荷葉雞鮮嫩，藕片爽口，炸蓮花酥軟……姑娘的手藝絕佳，做出來的就沒有不好吃的……”
    語氣中的讚歎真誠地讓人十分受用，桃清也不再糾結蓮花酥的問題，而是開始享受這一頓美食。
    普惠和尚慢慢地行走在林蔭小道上，他的心情澄淨，仿佛與這片寧靜的自然融為一體。
    偶爾，回頭望去，他的目光穿越層層樹葉，落在那座蓮花樓上。雖然看不清樓內的具體情況，但他能感覺到那種輕鬆的氛圍正從樓裏彌漫開來，如同一股溫暖的春風，輕輕地拂過他的心頭。
    普惠和尚原本因憂心主持病情而沉重的心情，也在這一瞬間得到了些許緩解。他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仿佛那輕鬆愉悅的氛圍也感染到了他。
    他們白日趕路，夜間就停下來休息，補充體力。普惠和尚在蓮花樓一樓打坐休息，李蓮花反而出了門，在小路上漫步。月光斜著照在他的臉上，留下一片陰影。
    桃清透過打開的窗子看到了他的背影，覺得有些莫名的寂寥。她想了想，從櫃子裏翻出一個酒壇，又摸了兩個酒杯，然後從二樓窗戶上一躍而下，落在他的身旁，“先生心情不好？”
    李蓮花摸了摸自己的臉，尷尬一笑道：“倒也不是心情不好，隻是今日月色不錯，我吃得又有些多，所以出來賞月消食而已。”
    桃清嘴角微勾，朝他晃了晃手中拿著的酒壇，“嗯，正好我也睡不著，先生介意我一起嗎？”
    李蓮花慢吞吞道：“這個，求之不得……桃姑娘，請。”
    兩人朝著遠處緩慢走去，離著蓮花樓越來越遠。李蓮花看到前麵有個平坦的石頭，在袖子裏掏了半天，沒有掏出來一塊手帕。桃清微微一笑，將手中的酒壇扔給他後，用真氣將石頭上的灰塵掃了幹淨。
    兩人在石頭上坐下，桃清將一個酒杯遞給他，李蓮花揭開酒封，給她倒了一杯，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淡粉色酒液緩緩倒入杯中，宛如春日裏盛開的桃花一般，呈現出淡淡的粉色，輕輕湊近杯口，一股獨特的清香撲鼻而來，聞之欲醉。
    “我這桃花釀有三個月了，今日開封，請先生試酒。”這酒是他們在春日裏遇到第一株桃花采摘下來釀的酒。
    李蓮花眼中帶著笑意，端著酒杯跟她碰了一下，然後飲下了這杯桃花釀。月色皎潔，夜風清爽，還有酒香伴隨著花香，仿佛整個世界都變得溫柔起來，“不錯。”
    “喜歡啊？”桃清抓起酒壇，給李蓮花倒了一杯，“櫃子裏還有，先生若是喜歡，可自取飲用。桃花釀不容易醉人，先生倒是可以喝上一些。”
    她繼續道，“我做了許多安神的藥，若是夜裏睡不著覺，可以吃一顆，對身體沒有壞處。我還有幾瓶迷藥，毒藥和解藥，回頭都送給先生。先生武功未複，若是遇到了不懷好意的人，能不動用真氣還是莫要動用真氣了。”
    李蓮花微微蹙眉：“你……”
    微風拂過她的發絲，桃清微微仰頭，不等他的話說完就道，“先生，看過你那位主持朋友，我要離開一段時間。”
    李蓮花啊了一聲，原本想要說的話忘的一幹二淨，隻略抬高了聲音：“……離開……去哪裏？”
    “回家。”桃清道，“最後缺的那幾味藥材，我家裏有，我回去取了來，就可以動手煉藥了。”
    李蓮花神色呆呆地看著桃清，喃喃道，“回家……取藥材？”
    桃清點點頭，“對，回家取藥材。再回去翻翻醫書，確認一下藥方，看看是否還有改進的餘地。”
    李蓮花沉默片刻，緩緩道：“要去多久？”
    “快則十天半個月，慢則兩三個月吧。先生，或許等我回來的時候，就可以將你的傷完全治好了，你開不開心？”
    李蓮花又倒了一杯酒喝下，一字一頓道，“我很開心。”
    桃清輕輕一笑，“先生開心就好。”她舉起酒壇給李蓮花倒了一杯酒，壇中的酒已剩不多，她幹脆舉起酒壇，直接豪飲了一番，然後帶著三分醉意，從一旁撿了一根樹枝，拖著走了幾步，然後回頭看李蓮花。
    “這些時日，我練了一套劍法，先生幫我看看，練得怎麽樣，可能報了那一掌之仇？”
    還未等李蓮花開口回應，她眉頭一挑，手上真氣湧動，發出一陣嘩啦啦的聲響，那些多餘的枝葉瞬間化為粉末，紛紛揚揚地飄落在地上。
    隻留下一截光禿禿的樹幹，在她的手中閃耀著劍光。隨著她手腕的揮動，劍影如疾風驟雨般紛至遝來，讓人眼花繚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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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蓮花悠然自得地撐著頭，饒有興致地看著她舞劍。一開始，他的表情還頗為嚴肅，似乎真的在全神貫注地欣賞她的劍術。然而，沒過多久，他的嘴角卻突然泛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桃清的劍法起初確實還有幾分淩厲的殺氣，但隨著她的動作，那股殺氣卻漸漸消散。到了後來，她的劍法變得越來越輕盈，也越來越平和。此時此刻，她出劍不是為了殺人，而是隨心所欲，毫無章法，外人瞧著卻又覺得美輪美奐。
    但是看在李蓮花這等劍術大家眼裏，隻有四個字的評價，花裏胡哨。
    李蓮花微微闔上眼眸，然後再睜開，他緩緩起身，也從旁邊撿來一根樹枝，慢吞吞道，“我教你一招劍法，下次再遇到那人，或許可以報你的一掌之仇。”
    桃清早已停下了動作，此刻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李蓮花，“先生，要教我劍法？”她退到一旁，雙手抱拳，“清，拭目以待。”
    李蓮花平日裏說話做事好像都慢上一拍，行事溫吞像個烏龜，但當他執劍的時候，他的氣質卻陡然一變，仿佛換了一個人一樣。
    李相夷的劍是快到極致的劍，在他出手的一瞬間，你首先看到的一定不是他手中的劍，而是那能刺瞎人雙目的凜冽劍光。
    明月沉西海。
    到此刻為止，她見過三個人使用這一招，除了同樣極致的速度，同樣的招式上帶的劍意是不一樣的。或慈悲，或無畏，今日所見，卻最是雲淡風輕。
    他隻是用一根樹枝，揮出了仿佛平平無奇的那麽一劍，然後仿佛在黑夜裏亮起一輪比天上所懸之月還要亮的明月，那刺骨的劍意，令人驚歎，也令人毛骨悚然。
    動用了一次真氣，李蓮花的經脈有些許疼痛，但這種疼痛並不叫他覺得難受，反而隻覺得痛快至極。李蓮花偏頭，含笑問她，“這一招，如何？”
    桃清眼神發亮地盯著他，“舉世無雙，空前絕後，先生的劍法可為當世第一。”
    李蓮花咳嗽一聲，緩緩道，“過獎，過獎。姑娘若是覺得還可以，我便教你這招，如何？”
    桃清會拒絕嗎？當然不會，她猛點頭，“請先生賜劍法。”
    李蓮花微微一笑，認真道：“這一次我慢一些，你仔細看。”
    桃清點頭，目不轉睛地看著。
    ……
    月色已深，兩人走在回去蓮花樓的路上。
    “先生，這一招叫什麽名字？”
    “這個……其實，有沒有名字都無所謂，也可以叫它這一劍，那一劍，或者叫它無名劍招，李蓮花的劍什麽的也行。”李蓮花微微一笑，“當然，你若是覺得以上名字都不好聽，也可以叫它絕世劍招，或者，明月沉西海。”
    桃清抿唇一笑，眼中迸發出一點異樣的光芒，“所以，李蓮花，以前或許也用過別的什麽名字，比如李相夷，是嗎？”
    一陣冷風吹過，李蓮花突然覺得有些冷，他攏了攏袖子，慢吞吞道：“啊，這個，好像，是的吧？”
    桃清感歎道：“江湖之巔，萬人敬仰，先生的過往，當真是精彩至極。”
    李蓮花尷尬一笑，含糊道，“還行，還行。”那時候他還是個不成熟不懂事的孩子，做事張揚了一些，如今想來，如今想來……
    “可惜我生不逢時……”桃清略略有些遺憾道，隻是她看著李蓮花，突然又笑了起來，“雖然沒有見證李相夷的時代，但今日能得先生坦誠以待，我也算是幸運兒了。”
    李蓮花道：“啊？”
    桃清悠悠道，“大多數人要麽認識李相夷，要麽認識李蓮花，可我不一樣，先生今日帶我認識了李相夷，我是不是比江湖上許許多多的人都要幸運？”
    李蓮花神色一呆，她這樣說，好像也沒錯？如今這世上知道李蓮花就是李相夷的，除了老和尚和笛飛聲，桃清就是第三人了。
    李蓮花有些奇異地看著她：“你不好奇，李相夷，為什麽，變成了李蓮花？”
    桃清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不好奇是假的。隻是糾結過往無意，人應該朝前看。先生願意說，我就聽，若是不願意說，我可以不問。”
    她的神色很是認真，似乎真的無意探究李蓮花的過往。
    李蓮花與她對視一眼，突然打了一個哈欠：“啊，已經這麽晚了，該回去睡覺了。”
    桃清：“……”嗬，套路失敗。她瞪了李蓮花走在前麵的背影一眼，然後低下頭，無聲地笑了一下，抬腳跟上了他特意放慢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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