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5章 何以報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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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獨孤伽羅忽然鄭重問道:“最後一個問題,若那人始終不悟,始終見僧便打,又當如何?”
    顧十七站在漸濃的暮色中,目光澄澈:“那便度他到不能再度的那一刻為止。正如地藏菩薩所言:‘眾生度盡,方證菩提’。這不是時間問題,不是結果問題,而是發心問題。”
    他合掌作別:“菩薩度生,無有疲厭。為什麽?因為菩薩不見有眾生可度,不見有度化之功,隻是本分事而已。”
    獨孤伽羅佇立良久,看著顧十七漸行漸遠的背影,忽然高聲問道:“那你呢?若是你遇到那樣的人,你會怎麽做?”
    顧十七沒有回頭,聲音隨風飄來:“我先避開他的拳頭,再尋機請他喝杯茶。茶苦回甘,猶如人生,何必著急呢...”
    聲音漸遠,融入暮色鍾聲之中。獨孤伽羅獨立良久,若有所悟。
    遠處山寺的燈火次第亮起,猶如黑暗中的點點明燈,照亮著迷途者的歸路。
    古寺鍾聲餘韻未散,顧十七與獨孤伽羅已行至後山亭台。遠處山巒疊翠,近處溪水潺潺,本是一派寧靜景象,獨孤伽羅的問題卻讓空氣陡然凝重。
    “那些犯了深重惡業的惡人,那些大妖魔,他們隻要把屠刀放下,就能加入佛教,成為佛教的護法。”獨孤伽羅目光如炬,直視顧十七,“我想請問你,這對那些死去的冤魂公平嗎?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顧十七沒有立即回答。他俯身拾起地上一片落葉,葉脈縱橫,猶如命運交織。
    “姑娘這個問題,問到了佛法中最深層的慈悲與智慧。”他終於開口,聲音沉靜如古井水,“我們先不說佛教,先說一個故事。”
    獨孤伽羅挑眉,卻沒有打斷。
    “從前有個村莊,有一惡霸,欺壓鄉裏,無惡不作。一日,他失手打死了一個年輕人的父親。年輕人立誌報仇,苦練武藝十年。終於有一天,他找到了已經老去的惡霸。”
    顧十七將落葉輕輕放入溪流,看它隨水漂去:“你猜如何?那惡霸這些年來,因悔恨而暗中幫助了許多人,甚至救了幾個落水孩童的性命。年輕人舉刀欲砍時,看到了惡霸滿頭的白發和悔恨的淚水,看到了牆上掛著的‘功過格’,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他這些年贖罪的善行。”
    獨孤伽羅沉默不語。
    “年輕人最終放下了刀,”顧十七繼續說,“不是因為原諒,而是因為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殺死一個已經悔改並向善的人,並不會讓父親複活,隻會讓世界上多一個殺人犯,少一個行善者。”
    溪水淙淙,仿佛在訴說無盡的往事。
    “回到姑娘的問題,”顧十七轉向獨孤伽羅,“首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八個字,被許多人誤解了。”
    “哦?如何誤解?”
    “許多人以為這是說惡人可以輕易逃脫罪業,實則不然。”顧十七搖頭,“‘立地成佛’不是即刻成就圓滿佛果,而是指即刻開啟成佛的可能性,覺悟的本性開始顯現。但過往罪業,絲毫不爽,必須償還。”
    遠處傳來僧侶的誦經聲,低沉而莊嚴。
    獨孤伽羅追問:“如何償還?”
    “佛教講因果律,不是‘因果報應’那麽簡單,”顧十七解釋,“因果如同一枚種子,需要緣分的土壤才能生長結果。惡人放下屠刀,是改變了‘緣’,使惡業的種子失去生長的條件,但種子本身還在。”
    他頓了頓:“而那些成為佛教護法的大妖魔,他們的‘護法’之路,正是償還罪業的過程。不是逃脫懲罰,而是以另一種方式承擔責任。”
    “什麽意思?”
    “譬如說,一個曾經殺生無數的魔頭,放下屠刀後成為佛教護法,他的任務可能就是生生世世保護修行者,與其它魔障抗爭。”顧十七目光深遠,“這難道不是一種更深刻的贖罪嗎?直麵自己曾經所屬的黑暗,保護自己曾經傷害的光明?”
    獨孤伽羅微微動容,但仍堅持:“但這仍然對死者不公平。”
    “姑娘說得對,”出乎意料,顧十七竟然讚同了她,“所以佛教有超度法事,不是形式上的念經拜懺,而是通過修行者的功德回向,幫助亡者離苦得樂。同時,那些悔過的惡人,他們的修行功德也會回向給曾經的受害者。”
    他補充道:“這不是交易,而是因果的自然法則。善業自有善果,惡業自有惡報,隻是形式不一定如我們預期。”
    夕陽西下,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至於‘以德報怨,何以報德’,”顧十七微笑道,“這句話出自《論語》,其實孔子後麵還有話:‘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佛教的‘以德報怨’不是無原則的寬容,而是基於深刻智慧的‘直’。”
    “什麽樣的智慧?”
    “就是明白冤冤相報何時了的智慧,明白仇恨隻能滋生更多仇恨的智慧。”顧十七凝視著遠方的群山,“佛教度化惡人,不是縱容惡行,而是切斷惡的循環。這不是對惡的妥協,而是對善的堅信——堅信每個人都有改過向善的可能。”
    獨孤伽羅陷入沉思。
    顧十七繼續道:“姑娘覺得這對死者不公平,是因為站在個體的角度看問題。而佛法既關注個體,也關注整體緣起的轉變。度化一個惡人向善,可能阻止他未來傷害更多無辜者,這難道不是對潛在受害者最大的公平嗎?”
    忽然,寺內鍾鼓齊鳴,晚課開始了。
    “最後一個問題,”獨孤伽羅做最後掙紮,“如果那些冤魂不願意原諒呢?”
    顧十七合掌:“佛法不講強迫原諒。超度冤魂,是幫助他們解脫仇恨的束縛,不是強迫他們原諒仇人。各自解脫,各了因果。”
    他輕聲道:“就像那溪水,承載著落葉,卻不執著落葉的去向。慈悲也是如此,給予一切眾生解脫的可能,卻不執著眾生是否選擇解脫。”
    晚霞滿天,如火焰燃燒,又如蓮花盛開。
    獨孤伽羅長久沉默,最終輕聲道:“我明白了。佛教的慈悲不是軟弱,而是最堅韌的力量;不是否定正義,而是追求更深層的救贖。”
    顧十七微笑不語,隻是指向天空。一隻孤鷹正在翱翔,它曾經可能傷害過許多小生命,此刻卻隻是天地間一個自由的生靈。
    “看,它也在尋找自己的解脫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