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闕之上辯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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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了李祺,都想聽他接下來要如何應對。
    殿中氣氛熱烈,依照大明朝的風氣,便是上演全武行也是有可能的,眾人皆想看李祺會不會直接語氣激烈的懟回去。
    李祺環視了殿中一遭,他看到了眾人眼中的期待、戲謔、敵意、嘲弄。
    李祺早就想過,真的到了這一天,他該要作出何等姿態。
    從穿越後,他心中便鬱結著一口氣,這口氣壓著李氏的生死、成敗,他謹小慎微,戰戰兢兢。
    他從回京後沒有拜訪過任何親友。
    他始終緊緊守著朱元璋詔書中定下的三條規矩,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直到楊靖死後,他才能微微鬆一點點氣。
    他溫潤、和氣、知進退,挑剔的皇帝和太子也稱讚他遭逢大變後,有大儒君子之風,是國家的棟梁之材。
    正是這種脫胎換骨的變化,才讓皇帝願意將這等大事交在他的手中。
    直到今日,他終於要徹底功成了。
    可那不是他!
    李祺想過,既然公府覆滅之事即將了結,既然三個幕後黑手都要死了。
    那就在這殿上將這些歲月以來所受的鬱氣一泄而出,他從來不是溫潤如玉的性子,他是山上嶙峋的怪石,是雨季磅礴的虐洪,是刺人心脾的利劍。
    他也想肆意一次。
    隻是……
    想到大明將來的風風雨雨,想到高居明堂之上多疑的老皇帝,想到世上之人多尊崇儒雅之士。
    他想到他還不曾出世的孩子。
    出一時意氣容易,招來狂風摧折了枝幹便不是好事。
    今日一展風華意氣,便要累及後人,不智亦不慈也!
    李祺捏緊拳頭又緩緩鬆開。
    他氣勢依舊如若沉淵,身姿依舊挺拔如鬆,頗有一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從容。
    他隨意的輕撣了下衣袖,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見到了一個跳梁小醜。
    “資善先生方才為諸位大臣講述了何為聖道,恰好不才也對聖道有一番見識,借著這九天之上的殿堂,為諸位大臣點評一二。”
    早先李祺的文章便多在京中流傳,對李祺鑽研聖道且有所小成之事,他們自然都是知道的。
    “駙馬竟然敢在這等場合說出這等話,這是有自信與資善先生相較一二啊!”
    “資善先生乃是鴻儒學者,舉世聞名的大宗師,李祺就算是頓悟後有些許天資,短短一年半時間,又如何能越的過去?”
    “公府劇變後,這位駙馬性情大變,今日敢做出這等姿態,怕是有所把握。”
    “前日傳出的善惡四句教你們沒聽說嗎?李祺有天縱之資,縱然政途受限,但翌日成就不可限量。”
    朝堂之中,幾乎所有人都在觀望李祺和李原名鬥法,無論誰勝誰敗,對他們有益無害。
    “既然資善先生方才多用自古以來,恰好在下最是擅長史學,便為諸位臣工講一講這朱子之學的源流所出以及這百多年的發展。”
    “朱子之學,蓋出於程子的洛學,其時共有兩派,……”
    “直到宋朝末年,朱子之學依舊不為世道所容,隻在極少數人家流傳……”
    “朱子之學席卷華夏,蓋起於蒙古踏破中原,……”
    殿中早已寂靜無聲,隻剩下李祺一個人的聲音在回響,在廊柱間縈繞。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宛如江麵之上拂麵而過的春風,溫暖而和煦,絲毫沒有爭辯的急切。
    但殿中許多文臣的臉已經開始黑了,有些曆史不能翻,一翻大家都沒麵子。
    “若是將一塊白布置於油汙中,它便不再幹淨,稱不上潔淨無暇,再也不能對外說它是‘白布’了!
    從唐宋之時,到如今的大明,我漢人的風俗變化這麽大,相比較唐人、宋人,我們豈不是和元人更像?
    本官曾經不解,後來才明白,是因為蒙元曾經統治了天下九十七年。”
    李祺的聲音明明很輕柔,但卻重重砸在所有人心頭,李原名預感到了不妙,他沒想到李祺不和他論道,而是直接釜底抽薪,往理學的身上潑髒水。
    他尖聲打斷了李祺,“李祺你這是在攻訐聖人嗎?豈不聞前宋正是不尊崇聖人之道,才導致亡國滅種,豈容你在這裏信口雌黃,敗壞天下正道!”
    “資善先生莫急。”
    李祺依舊是不疾不徐的模樣,“這世上何曾有不經曆艱難困苦而成就的聖人呢?
    昔年孔聖尚且周遊列國而不得奉聖君,乃至於有困頓於陳蔡之間的窘迫。
    本官於此論史,不是攻擊程朱二聖,而是說聖人的不肖後人。
    陛下在大明建極之時,說要光複漢之鼎業,興隆唐宋之製,但如今大明建立起來了,卻依舊深受那等肮髒之物的影響,豈不是極其悲哀之事嗎?”
    眾人誰還能不知,李祺這番話正是在說李原名,說李原名就是那不肖子孫,一身皆是奉承元人之學。
    “在元大都的天牢中,文公寫下了正氣歌,而後從容赴死,他是宋人最後的脊梁,而那些被打斷了骨頭的人,則大肆的修改經典,跪伏在蠻夷的腳下,若是朱子知曉他的學說因此而昌盛,想必會泣淚吧。”
    這最後一句一出,頓時所有人都頭皮發麻,這怎麽把文天祥都搬出來了,有這位的襯托,更顯得那些心懷故元的漢人大儒,有奸人的潛質。
    李祺一字字一句句,且落在眾人心頭。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資善先生可能無愧嗎?”
    李祺悠然的聲音響徹,他不曾大聲的質問,卻有無盡的風景,有聖賢的風範。
    好似……
    好似那位文公落在他的身後,抬手按在他的肩上,有浩然正氣勃發!
    所有人都知道李祺有深厚的學識,否則不可能如此信手拈來,也寫不出那些文章。
    但今日……
    辯經非辯經。
    論理非論理。
    這一劍刺的是要害,為的不是逼死李原名,而是將他逼到絕境。
    這是無解的難題,白紙上落下了墨漬,你說它是白的,沒人會相信。
    李原名從沒遇到過李祺這樣的對手,總是能一擊刺到最薄弱的地方。
    李祺卻不再看李原名,眼角餘光落在站在眾臣之前的吏部尚書詹徽身上。
    形勢到了如今地步,詹徽,你還能站得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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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學是將儒家從學說轉變為儒教的理論,理學家通過一係列規範性的儒家儀式,建立了一個以年齡、地位、性別為核心的等級森嚴的秩序。
    在這個秩序中,國家社會的最基礎單位是宗族,為了適配這種社會製度,理學家們發現,必須要消滅私人財產製度,轉化為宗族公有製。
    但這樣極度保守的理論與宋朝寬鬆自由的現實大相徑庭,理學被排斥在社會主流之外,直到蒙古人進入了中原!——《宋元時代的儒學與蒙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