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但行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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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王竟然死了。
    李景隆帶回來的消息堪稱石破天驚。
    縱然是朱允炆也呆愣在殿中,他即便是再想削藩,也沒想過要把親叔叔逼死,更何況是湘王。
    “湘王死了,湘王怎麽會死呢?”
    “朕隻是要議他寶鈔之罪,朕甚至不會廢掉他的王位。”
    “先生。”
    朱允炆望向方孝孺,眼睛通紅,喃喃道:“該死的人沒死,最不該死的湘王死了!
    天下人會怎麽看朕?”
    方孝孺也很頭疼,他萬萬沒想到湘王會這麽剛烈,竟然會直接自焚。
    以孝治天下,結果把沒有過錯的親叔叔逼死了!
    “陛下,臣理解你的心情,但現在最要緊的是將此事定性,絕不能放任流言橫生,以損傷了朝廷和陛下的顏麵。”
    這話的潛台詞很明顯,湘王死了不可挽回,但他不能沒有過錯,他若是沒錯,豈不是朝廷錯了?
    朱允炆霍然直直望向方孝孺,良久,他才無力擺擺手道:“就依先生之言。”
    荊州到應天不過咫尺而已,湘王之死的消息根本就瞞不住,建文帝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召集群臣進宮,但此事還是第一時間在長江中下遊傳開,繼而向著大明南北諸省而去。
    ……
    臨安公主府,李祺整理著朝服衣冠,臨安公主眼眶通紅,她自然已經知道朱柏自焚而死,她比朱柏大了十一歲,曾真心的疼過朱柏,在早熟的古代,長姐如母,是以她的難過傷心無以言表。
    “夫君,妾知道你今日定會仗義執言,十二弟從小到大都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他死的冤枉,若是沒人為他發聲,他真要永世墮入黃泉,不得翻身了。”
    言語中已然對皇帝侄兒極度失望,臨安公主甚至能猜到皇帝接下來會做什麽,無非是給十二弟身上潑髒水,說他畏罪自殺。
    李祺沒說話,隻是神情認真的再次點點頭。
    一切準備就緒,李祺出府,方一出府便見到府外零落站著一些人,有學子、有官員亦有普通的行商、百姓,這些人麵容大多有些憔悴,有的人看著奔行了很久,他們向著李祺行禮後便離開了,不發一言,李祺卻陡然明白了些什麽。
    這些人可能是從荊州而來的吧。
    而他曾為湘王仗義執言。
    他坐上馬車一路往皇宮而去,路上不時有人指著他的馬車道:“那便是臨安大長公主的駙馬李祺李大學士,就是他為湘王仗義執言,若是皇帝聽他的,湘王定不會死。”
    “可惜了,湘王殿下是個好人。”
    “慎言,那可是朝廷……”
    李祺攥緊了拳,人常言道:民心如流水,易散而難聚,天下大勢就在人心之間,勢之變幻,就在旦夕。
    馬車走到朱雀大道時,突然停了下來,趕車的馬夫急聲道:“駙馬,前麵有士子攔路。”
    士子攔路?
    李祺眉頭一皺,難道又是江南士子要來作妖?可自己已經很低調了,攔車做什麽。
    一邊想著一邊挑開車簾,他放眼望去,卻不是他想象中的江南士子,而是許多受過他恩惠的北方士子和南方士子,最前麵站著他的弟子王艮。
    這些人見李祺出來後,齊齊向前而來,圍在車架前。
    “李師,事已至此,請保重自身。”
    “湘王已矣,還請李師節哀。”
    “李師,您曾教導過學生,退步是為更向前,還請節哀。”
    王艮泣淚跪在馬車前,“老師!”
    這些士子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
    李祺愣住了,而後一股酥麻之意從脊梁骨陡然傳到了他的頭皮上,他明白了他們在做什麽!
    自洪武二十三年返回京城以來,李祺一言一行皆用聖人的規矩要求自己,他或許是個假聖人吧,可他裝的很像!
    當初廷中李祺為湘王發聲之事朝野皆知,而如今湘王自焚,外人不知道,可這些曾近距離接觸過他的學生,卻知道李祺是何等光明之人,自然知道他一定會在廷中抗辯,為湘王請命!
    可如今朝中陛下銳意削藩,信重方孝孺等人,李祺上書不過是以卵擊石,雖然皇帝大概率不會殺他,但必然會徹底失去聖意。
    他們可不曾忘記,李祺身上還背著李氏的罪孽,若當真如此,李氏平反就再無希望了。
    李祺沒想到他們會聚集在這裏,為保全自己而努力,來到這世間近十年,終究是有些用的。
    他李祺或許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聖人,可受他思想所影響的人中,日後總會有聖人出現。
    這天下的讀書人,也不盡是豬狗之輩,皎皎於其中者,亦不可勝數。
    正如魯迅先生曾說過的:“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
    “諸生所想所願,我已知曉。”
    李祺向諸生回禮,而後平靜道:“日後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能夠再為諸生授學,往日裏我曾對諸生言: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今日我再向諸生言:寧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僅此二句,再不複言。
    請諸生各自歸去,我去也!”
    說罷李祺回到馬車中,馬夫一揚馬鞭,那車架便再次轟隆隆向前而去,唯獨留下車架之後的一眾學子,注視著車架走遠。
    突然有學子說道:“早就知道會如此。”
    周遭響起一陣歎息之聲。
    “李師心堅如鐵,乃是明心見性的聖賢,又豈是我們這些撓撓之語所能改變。”
    “學士曾言:為道縱死心如鐵,今日之事早有預料。”
    “李師曾是公侯塚子,又經曆家族劇變,於生死間有感悟,繼而成就今日,他的境界又豈是我們所能夠揣測的。”
    “究其根本便是朝廷根本不該治罪湘王。”
    王艮想起了老師曾教導過他的——“過於剛直的人難以活下來,有時我們不得已算計人心、大勢、玩弄權術,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該逆勢而上時,雖死亦無憾。”
    言猶在耳。
    一道道夾雜著歎息之聲的交談聲漸漸遠去。
    李祺的馬車落在宮門前,他下車時見到許多朝臣已經到了,眾臣自然也看到了李祺,幾乎所有人都望向了他。
    當初李祺是不讚同治罪湘王的,而現在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不知道李祺會不會在殿上發難。
    細細想來,還真的是非常有可能。
    李祺雖然不以直諫著稱,但在大是大非之前,他是一向非常不繞彎子的。
    尤其大家都知道先帝臨終前,也曾單獨召見李祺,雖然先帝沒有點出顧命大臣,但李祺事實上便是先帝留下輔佐的臣子。
    而以李祺對先帝的誠謹侍奉,他一定會糾正新帝的錯誤。
    今日的朝會,怕是不會平靜。
    李祺自然知道這些人在想什麽,他平靜的等待著宮門打開,而後隨禮官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