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梨雪辭裏故園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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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麓詞心錄·第四章·梨雪辭裏故園夢
暮春的風裹著細雪般的梨花瓣,掠過雲麓山畔的青瓦飛簷時,煜明正握著狼毫在宣紙上畫第三枝梨花。筆尖剛勾出五瓣素雪,窗外忽有脆生生的童聲喚道:"先生,後園的梨花開透了!"狼毫在宣紙上洇開墨漬,他望著暈染的墨痕,恍惚又看見十年前那個追著落花跑的小身影。
穿過月洞門時,整樹梨花正簌簌落著。青石小徑覆著薄雪似的花毯,盡頭的八角亭簷角掛著風鈴,正是當年他親手所製。煜明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冰涼的觸感裏,記憶突然漫過時光的河——鹹平六年的春日,也是這樣的梨雪紛飛,他初到雲麓書院,在梨樹下遇見穿月白襦裙的阿蘅。
"公子可是新來的山長?"十五歲的少女抱著青瓷筆洗,鬢邊別著半朵梨花,眼睛亮如簷角風鈴上的碎水晶,"父親說今日有汴京來的大才子,原以為是白胡子老先生,倒像個偷穿儒衫的小公子。"話音未落自己先笑起來,筆洗裏的清水晃出漣漪,倒映著兩張年輕的臉。
那時阿蘅的父親是書院掌院,待他如子侄。每日辰時三刻,阿蘅總會抱著筆洗來敲他的門,說是替父親送墨,實則是央他教新詞。梨花落後是牡丹,牡丹謝時換芙蕖,書院後園的花開花落間,他教她讀"砌下落梅如雪亂",她卻偏要和"梨雪未消人未還"。
"煜明哥哥你看,這梨花雖美,卻像極了易碎的月光。"那年穀雨,阿蘅蹲在梨樹下撿花瓣,素白絹帕上已攢了十幾片,"若能把它們封在琉璃瓶裏,是不是就能留住整個春天?"他笑著替她簪上一朵新開的梨花,琉璃瓶最終沒做成,卻在她及笄時送了支梨花銀簪,簪頭嵌著半顆從汴京帶來的月光石。
風鈴忽然發出清越的響聲,打斷了回憶。昱明摸了摸袖口,那裏還藏著半塊碎玉——是去年冬至,他在汴京舊市尋到的。玉墜刻著半枝梨花,斷口處還留著暗紅的沁色,像極了阿蘅墜馬那日,他替她包紮時染在帕子上的血。
"先生,有人送了幅畫來。"書童抱著畫卷進來時,煜明正對著空了的琉璃瓶出神。展開畫軸的瞬間,他手中的茶盞"當啷"落地——素絹上是半枝梨花,枝椏間題著小楷:"青枝搖曳喚梨開,似雪繁花映碧苔。"那字跡他再熟悉不過,是阿蘅獨有的清瘦筆鋒,隻是比記憶中多了幾分顫抖。
畫軸從手中滑落,煜明踉蹌著扶住石桌。七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疫病,讓整個衡州城人心惶惶。阿蘅跟著父親去施藥時,他正在汴京參加春試。等他星夜兼程趕回,書院後園的梨花已謝盡,隻餘阿蘅的琉璃瓶,裏麵裝著幹枯的花瓣和一封血書。
"別難過,我隻是去赴一場梨花的約。"臨終前她攥著他的手,腕上還戴著那支梨花銀簪,"以後每到梨花開時,你就替我畫一幅畫吧,這樣我在雲端也能看見。"可他知道,她不是去赴花約,是跟著父親去了疫病最嚴重的村落,回來後便一病不起。最後那夜,她望著窗外的梨樹說:"原來梨花落時,真的像下雪一樣。"
撿起畫軸時,背麵的字跡讓他 breath 一滯:"煜明,我在鹿門山。"鹿門山,是阿蘅曾說過的,她母親的故鄉。七年來,他走遍江南江北,尋遍所有與梨花相關的線索,卻不想最關鍵的線索,藏在一幅不知何人所送的畫裏。
次日清晨,煜明收拾好行囊。書童抱著他常穿的月白長衫,忽然指著衣襟上的線頭道:"先生,這帕子角上的梨花,倒和畫裏的一模一樣。"那是阿蘅親手繡的帕子,邊角處繡著半枝梨花,針腳細密得能看見當年她伏在案頭的側影。
鹿門山的路並不好走,尤其是雨後的青石板,滑得像抹了油。煜明踩著滿地落英,忽然聽見山澗傳來歌聲:"梨枝堆雪綻芬芳,玉蕊含情韻裏藏......"那是他教阿蘅的第一首詩,此刻從一個少女口中唱出,帶著山野的清越。轉過彎,隻見溪水邊坐著個穿淺綠衣裳的姑娘,鬢邊別著朵梨花,正低頭往石頭上刻字。
"你是誰?為何唱這首詩?"煜明的聲音有些顫抖。姑娘抬頭的瞬間,他仿佛被雷擊般怔住——那雙眼睛,竟和阿蘅一模一樣!隻是眼尾多了顆淚痣,像落在雪地上的一點朱砂。
"我叫小梨,"姑娘歪頭看著他,手裏握著刻刀,"這是母親教我的詩。她說,等梨花再開時,會有個畫梨花的人來,讓我把這個交給他。"說著從懷裏掏出個琉璃瓶,瓶中裝著曬幹的梨花,還有半塊刻著梨花的玉墜,和他袖中那半塊嚴絲合縫。
琉璃瓶在掌心發燙,煜明忽然想起阿蘅臨終前欲言又止的模樣。原來她早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卻怕他難過,一直瞞著。後來疫病肆虐,她將繈褓中的孩子托付給鹿門山的舅母,自己卻沒能等到孩子長大。小梨鬢邊的梨花,是她每年清明都會替女兒別上的,就像當年煜明替她簪花時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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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說,她最遺憾的是沒和先生一起寫完那首《青枝詞》。"小梨指著石頭上未刻完的詩句,正是阿蘅當年和他唱和的殘句,"她說,梨花開時是重逢,梨花落時是思念,可不管開落,心裏的花永遠不會謝。"
暮色漫過鹿門山時,煜明在小梨的帶領下,來到一處背山麵水的院落。院中有棵老梨樹,枝椏上掛著十幾個琉璃瓶,每個瓶裏都裝著不同年份的梨花。樹下的石桌上,擺著半幅未完成的畫,正是七年前他寄給阿蘅的那幅《梨雪圖》,她在空白處添了個執卷的小身影,旁邊題著:"昔日同遊春景裏,今朝共賞梨雪時。"
夜風裹著梨花香襲來,煜明忽然聽見身後有細碎的腳步聲。轉身時,看見個鬢角微白的婦人站在月光裏,手中握著支梨花銀簪——那是他親手打造的,簪頭的月光石在夜色中泛著微光,像極了當年阿蘅眼中的星光。
"煜明,好久不見。"婦人開口時,聲音裏帶著哽咽,卻又含著笑意,"我就知道,你會順著梨花找到這裏。"原來當年她並未離世,隻是染上疫病後被舅父接來鹿門山救治,醒來時已記不清前事,直到三年前才漸漸想起。怕他擔心,又怕自己病體難支,便一直隱忍著,隻通過畫和詩句傳遞消息。
琉璃瓶在風中輕晃,發出細碎的響聲。煜明看著眼前的阿蘅,看著她鬢角的白發,看著小梨蹦跳著去撿新落的梨花,忽然覺得十年的思念,都化作了此刻的梨雪,落在心頭,融成春水。他取出袖中半塊玉墜,與阿蘅手中的半塊合在一起,玉墜上完整的梨花圖案,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當年你說梨花像易碎的月光,"煜明輕聲說,握住阿蘅的手,感受著那些因勞作而略顯粗糙的紋路,"可現在我才明白,有些思念,就像這梨花,看似易碎,卻能跨越十年光陰,在彼此心中,永遠盛開。"
阿蘅低頭看著交握的雙手,腕上的銀簪隨著動作輕顫,簪頭的月光石映著梨花,仿佛又回到了那年春天,她在梨樹下第一次遇見他的場景。那時的他,是汴京來的少年才子,而她,是追著梨花跑的書院千金,誰能想到,一場梨花雪,竟將兩人的命運,係了整整十年。
夜深時,三人圍坐在梨樹下,小梨纏著煜明教她畫梨花。阿蘅看著紙上漸漸成型的素雪,忽然想起多年前未寫完的《青枝詞》,於是提筆續道:"風搖素錦愁心亂,月照瓊林別意長。"昱明接過筆,補上最後兩句:"今夕共剪西窗燭,梨雪如詩寄肝腸。"
梨花瓣仍在簌簌落下,卻不再是記憶中的淒涼。那些曾被淚水浸泡的思念,在重逢的時刻,都化作了枝頭新綻的花苞。煜明知道,往後的每一個春天,都會有梨花盛開,而每一朵梨花裏,都藏著他們未說盡的情話,和終於圓滿的夙願。
山澗的溪水潺潺流過,帶著落英奔向遠方。琉璃瓶在風中叮咚作響,像是時光在輕輕哼唱。這一場跨越十年的梨花雪,終究在鹿門山的夜色裏,織成了一幅永不褪色的畫,畫裏有青枝,有素雪,有重逢的人,和長流不息的,關於愛與思念的詞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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