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高粱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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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 年 6 月,日本鬼子占領徐州後,順著隴海線進攻鄭州,為阻止日本人的進攻,喪心病狂的蔣介石下令在花園口炸開了黃河大壩,連著的又是黃河上遊的潑天暴雨,黃河水奔流而下,自此黃河下遊成了澤國,就是幾萬平方公裏的黃泛區,而這場洪水造成了幾十萬老百姓的傷亡。
這還沒完,接著就是連續近十年的黃河水肆虐,每年洶湧的黃河水反複衝刷、漫灌著下遊的土地,而直通微山湖的大沙河及其兩岸就成了重災區,幾乎每年都被淹沒,天災再加上連年的戰爭,大沙河兩岸、豐沛縣的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一日傍黑,我二舅從外麵回來,坐下喝口水,看著剛剛從集上回來的我姥爺說:“爹,我去邊河岸上了,我想看看能去南鄉的集上不,在邊河岸上見到了張莊的張五才張大爺。”
二姥爺搶過話茬:“你不用去看,我在集上就聽說了,南鄉的大水還滿著呢,耗下去還早著呢,那邊還是走不動。”
我二舅看著我二姥爺說:“二叔,我看了,就是還不能走,到處不是水,就是黃泥湯。張莊不是在黃河水下泄的主道上嗎,這一次淹得特別厲害,幾年衝刷,他們村的莊稼就像種在斜坡上。前段時間,連著下暴雨。張莊村淹了,張莊村的莊稼也淹了,許多人就逃荒向南走,也有往北走的。眼看著地裏的高粱在水裏泡著,沒法收割,收割了也沒地方放,一個村上一千多人還有幾十口子沒走,就在邊河岸上搭窩棚,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張有才大爺還有十幾隻羊,他就是去逃荒,也沒法走,他還想著把他的十幾隻羊賣給我,就這個節骨眼上,我哪能乘人之危,我就沒答應他。”
我姥爺抽著煙袋鍋子,說道:“微山湖的水都滿了,就這天還要下雨,張莊村附近的水是耗不下去了。就老張在邊河沿上,人都沒有糧食吃,他的十幾隻羊還能吃什麽,他也撐不多長時間,咱家要是買他的羊,就這年成,咱買來也不能沾他的便宜,不能低價壓人家。隻是,他家的羊也餓許多天了,羊膘都下來了吧。”
我二舅說:“我還能不知道,咱不能乘人之危,咱不沾這樣的便宜,可咱也不是大財主,也不能可憐他就要他的羊吧。我順著邊河走了半天,高粱都被水淹了,隻剩高粱頭在水上麵,一片片紅彤彤的,也有倒伏的,也有完全淹沒的,沒倒伏沒淹的高粱還真盛實,高粱穗子真大。”
我二姥爺問道:“還有沒淹的高粱,他們怎麽不下去割啊,能割多少是多少。”
我二舅說:“怎麽沒有去割的,實在餓了,有人就推著木盆去割,會遊泳的人才敢去,昨天還淹死一個人,不定哪個地方就水深,裏麵還是稀泥糊塗,人的腳脖子陷進去就拔不出來。邊河岸上的人,今天又有幾家逃荒去了,老張大爺愁得摔頭。”
我二姥爺歎口氣:“這都淹好幾年了,今年張莊那裏淹得最狠。”
我姥爺看著我二舅,問道:“二侖,你嘴裏還有話吧,你就說完,我一看你就還有話要說。”
我二舅笑了:“還是俺爹知道我,知子莫若父。我看著那麽好的紅高粱,自己吃也行,喂牲口更好,我心疼得不得了。我就問老張大爺,我能不能去割高粱,老張大爺一口就答應了,他就有十畝高粱,施的羊糞,長得高,高粱穗子還大,隨便我割,就是怕陷在泥窩裏,推著木盆也割不了多少,這太陽又毒,馬上高粱要脫穗,落在水裏了。我一聽,就急急慌慌回來了。”
我二姥爺看著我二舅說:“二侖來,你就是過日子心切,那裏水太深,在黃泥窩裏趟,很難走,再加上還有瘟疫,咱就不去割了,就咱家也就有三個宰羊的大盆,也割不了多少,還要從邊河南邊背回來,都是力氣活,太累。”
我姥爺咂巴著煙袋鍋子,沒有說話。
我二舅靠近了我姥爺說:“爹,我知道,你和北大獄沿上的範叔叔好,他家有船,咱能不能借他的船,咱租他的船不就行了,咱撐著船去割高粱。我知道,這個年景,誰家的船都是寶貝,咱不白用他家的不就完了。你和他是幾十年的老夥計,肯定會租給你。”
我姥爺磕了磕煙袋窩子,點點頭:“還真是,明天一早我就去北大獄找老範,咱租他家的船,應該沒問題。”
我二舅興奮起來:“爹,我就知道行。那都是沒人要的高粱,咱不偷不搶不犯法,老張大爺的高粱反正隨便咱割。明天早晨,你和我二叔去租船,幹脆就租兩條船。我和廣中兄弟,帶著我老娘、我嬸子,姐姐妹妹都先趕往邊河,就在那裏等著你倆。”
我二姥爺一驚:“二侖,你早就想好了吧,就等著回家借船去吧。還是侖兒啊,就是個過日子的心。”
我二舅打著哈哈:“二叔,不割白不割,就這幾天高粱就要落穗了。我和老張大爺說好了,我從家裏紮個木筏過去,沒有船也要去。”
我姥爺、二姥爺愛憐地看著我二舅。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我姥爺、二姥爺就動身去往北大獄湖邊。
吃過早飯,隻剩王大妗子在家裏看家,我二舅招呼起全家,我姥姥、姥娘,廣中舅,廣雯、廣荷、廣晴姨,我老娘,推著車子,挑著擔子、拿著繩子、鐮刀、竹篙,浩浩蕩蕩奔向邊河。
太陽升高了,我姥爺、二姥爺一人一條船,順著邊河劃過來了,邊河岸上響起一片歡呼聲。
我二舅急忙跑過去,迎著我姥爺:“爹來,我和老張大爺說好了,這兩條船,咱家白天用,傍黑開始老張大爺用,這岸上還有周圍幾個村裏的四十幾口人,老張大爺一說,都一口答應了。還說,割誰家的都行,誰都不能反悔,就這幾天,不割就落穗了。我也答應老張大爺了,咱家還有幾根木料,也借給老張大爺他們用,他們紮成木排,也能撐著割。”
我姥爺看著自己家的人,怎麽菡妮子的旁邊還站著花妮子,不覺說道:“怎麽花妮子也來了,是你喊來的吧。”
我二舅嘿嘿一笑:“從西城村頭過來時,我吹聲口哨,喊了一聲,她就顛顛地跟著過來了。”
在和張五才打過招呼後,我二舅儼然當家的,說道:“爹來,你和我二叔一條船,我和廣中兄弟一條船,我老娘領著娘子軍搬高粱,高粱從船上下來,咱不能放到河岸上啊,這岸上都是餓著肚皮的人,還不給咱搶了,花妮子領著,咱肩挑背扛車拉,全運到花妮子的家裏,先在那裏放著。”
我二姥爺高興地看著我二舅:“二侖來,你咋說咱就咋辦,這就開始吧。”
站在邊河岸上,滿眼的黃水一望無際,水中,高粱露出的頭是這片泛濫之地唯一的生機,它們頑強地探出水麵,幾近枯黃的葉片在風中沙沙作響,仿佛在訴說著與洪水抗爭的故事。偶爾,一兩隻野鳥落在高粱上,又迅速飛起,掠過泛黃的水麵,激起一串串水波。
張五才的身後站著一溜麵黃肌瘦的人,他們的目光投向遠處那些還露在水麵的高粱,那是他們對土地最後的眷戀,他們的眼中充滿了無奈與絕望,因為家園已被黃水無情吞沒,明天都似乎變得遙不可及。
張五才握著我姥爺的手:“兄弟,你放心,你先割吧,這裏我都說好了,你哥在這裏說啥是啥。”
張五才知道,莊稼不等人,墒情不等人,他推著我姥爺,他的心裏有了希望,有了一點空,他看著水麵,腳下,浩蕩荒涼的水域中,高粱依然堅韌地挺立,似乎在告訴人們,即使是在最為艱難的環境中,生命依然有著不屈的力量,也許還有最後的希望。
對老袁家的人來說,這是勞累的一天,是緊張的一天,又是喜悅的一天。
夜幕漸漸降臨,泛區的水麵上升起了薄霧,村莊和高粱都籠罩在一層神秘的輕紗之中。偶爾,傳來牛羊有氣無力的叫聲,那是河岸上流離失所的村民們的臨時棲息地。在這被水淹沒的世界裏,人們焦躁地等待著河水退去,等待著重建家園的那一天。而老袁家的人幹了一天,給老張和他的鄰居們又帶來了希望,老袁家的人早早收工,把兩隻船給了老張,並吩咐老張,明天一大早去人和村老袁家扛木頭,紮木筏。
第二天早晨,老袁家的人來到邊河岸上,老張把兩隻船交過來。
我廣中舅看著花妮子,喊著:“花姐,今天咱倆換工,你跟著我侖哥幹,你倆撐船割高粱,我在岸上推車往家裏運。”
花妮子頭一低,白裏透紅的臉越發紅了,我老娘立馬推著花妮子說:“花姐姐,你跟著我二哥去,那才好呢。”
我二舅看著花妮子,笑著不說話,花妮子沒有猶豫,一個箭步跳到船上:“二侖,走。”
周圍是一片哄笑聲,還是我老娘的喊聲大:“花姐姐上我二哥的船嘍,上我二哥的花轎嘍。”花妮子的臉紅紅的,臉向著太陽,越發俊美。
我二舅看著撐船去的我二舅、花妮子,對我姥姥說:“大娘,我侖哥幹活太猛了,我跟不上他啊,才幹一天就累死我了,我就讓花姐姐跟著他,就看他知道疼媳婦不。”
這時,張五才的媳婦插話說:“我的個娘來,我還以為是七仙女下凡,幫著老袁家幹活呢,敢情是二侖沒過門的媳婦啊。我這活了大半輩子,咋就沒見過這麽俊的媳婦,沒見過這麽能幹的媳婦。昨天我都看了她一天,二侖這是啥命啊,這是從哪裏來的俊閨女。”
中午沒有休息,老袁家的人吃著帶來的幹糧,繼續幹活。
我二舅撐著船,不時看著花妮子,花妮子坐在船沿上看著遠處,不由臉又紅了:“二侖,你好好撐船,你老是看我幹啥。”
我二舅一笑:“我看你長得俊,越看越想看,在家裏忙忙活活,都沒有空看你,今天還不是逮著機會了。”
花妮子低著頭,白白的脖頸閃著光:“你好好撐船,你看不見嗎,那個木筏上的人跟著呢,羞死人了,回家你再看。”
我二舅看看身後,說道:“咱倆到哪裏割高粱,他們就跟到哪裏,他們就是想看你,想看我的俊媳婦。”
花妮子白我二舅一眼:“讓他們跟著去,他們就是羨慕袁二侖好命,袁二侖有個俊媳婦,嘻嘻。今天我要看著你點,哪有你幹活那麽拚命的,我,我昨天都心疼你了。這高粱多著呢,咱又能收多少,夠咱家的牲口吃一年的就行,幹活別那麽不惜力,別那麽心渴了。”
我二舅的心裏像喝了蜜一樣甜:“知道了,今後我啥都聽你的。菡妹子說,你還會唱歌呢,你唱個歌我聽聽。”
花妮子看著我二舅說:“這大清早的就唱歌,這麽多人都看著你我呢,像啥樣子。下午你累了,我再給你唱,我還剛學了兩個歌呢。半上午休息的時候,你把你的坎肩脫了,我跟你撩上幾針,你看看前襟上扯了一個口子。”
我二舅不由心中感動,說道:“真好,還是有媳婦好,我說廣中兄弟巴巴地就結婚了呢,我也要快點娶你。”
花妮子低著頭,臉又紅了,臉上滿是嬌羞和甜蜜。
晚上,老袁家的人在一起喝湯,我廣中舅端著碗,說道:“侖哥,昨天跟著你幹活,你都把我累趴下了,今天花姐姐跟著你幹活,你們倆怎麽比昨天咱倆割的高粱還多,你也不知道疼花姐姐,她可是你親媳婦。”
我二舅舉著窩窩頭說:“我讓你看著點,哪裏的高粱盛實,哪裏的高粱好割咱就去,你就是不如我媳婦,我媳婦一搭眼就知道,就看得清清楚楚。”
我老娘搶道:“就是,我花姐姐,我二嫂可好了,幹活可快了,手可巧了。二哥,你快點把她娶家裏來吧。”
我二舅笑道:“我這不是也著急嗎,我就想著過了忙季就把你花嫂子娶回家。”
我二姥娘看一眼我王大妗子:“還真是的,這花妮子怎麽幹啥啥行,針線活、地裏的活,就是這割高粱,我咋就從來沒見過這樣能幹的閨女、心靈手巧的閨女,她這還沒過門,才提親沒幾天,就跟著咱家幹活不惜力,這人和村可是沒見過這樣的。她半下午還唱歌呢,我的個天,把幹活的人,岸上的人都驚呆了,都一點不感覺到累了。”
我王大妗子笑著說道:“我的個娘來,這還沒過門,就把我和嫂子比下去了,臉沒她俊,手沒她巧,勁沒她大,還沒有她的嗓子亮,她一亮嗓子,幹活的男人都更帶勁了,再怎麽好,還是咱老袁家的媳婦。”
連著幾天,老袁家的人都是這樣,這是最後一天了,雖然水裏還有高粱,但也落穗不少了,老袁的人把兩條船都給老張用,就準備著明天不來了。
夕陽斜照,晚霞滿天,一望無際渾濁的水麵泛起層層金光,如同撒下無數碎金。岸邊,村莊仿佛沉入了水底的世界,屋頂和樹梢時隱時現,宛如水中的幽靈,給人一種超現實的寧靜。
站在河岸上,張五才的身後站著三四十口子人,張五才拉著我姥爺的手,跪在地上:“大兄弟啊,讓我咋說啊,人和村的老袁家救了我老張家啊,救了我們這幾十口子,要不是二侖侄子有了媳婦,我一準把我二閨女許配給二侖,你們這情我咋還啊,嗚嗚嗚。”
我姥爺拉起張五才:“張哥,你快別這樣,你這樣不就外了,咱兩家誰跟誰啊,我要是攤上事你還不是一樣,你快起來。這兩條船,你看著用,你不用的時候就跟我說,我再把船還給人家。”
晚上,星鬥滿天,老袁家的人回到家裏喝湯,我廣雯姨看著我姥爺問道:“大爺,那高粱還能割啊,咱再去割兩天吧。”
我姥爺笑著說:“妮來,那本來就不是咱家的,也就是這兩三天還能收割,就讓老張領著人,緊著割去吧,這本來就是人家的,咱也不能那麽貪心,咱這就占的便宜太大了。”
我二姥爺說:“咱老袁家的人就是這樣,也要給人家留飯吃不是,我和你大爺商量好了,也不要老張哥拿船的租金,從你老爺爺那輩起,老袁家就沒讓人說過不是。”
我廣雯姨又問道:“咱這幾天可是發財了,咱收了多少高粱啊,夠咱家的牲口吃一年的吧。”
我廣中舅插話道:“你啥也不懂,還夠吃一年的,你也跟著吃,三年也吃不完。”
我王大妗子看看圍著吃飯的人,問道:“二侖哥呢,他去哪了?”
我廣中舅笑著答道:“就你個笨娘們,侖哥去了西城花家,咱家割的高粱都堆在花家呢,曬透了再往咱家搬。我猜,侖哥肯定在高粱堆裏摟著花嫂子親嘴呢。”
喝湯的人都笑起來,我二姥爺接著說道:“那麽多高粱放在那裏,二侖不放心,你喝完湯,休息一陣,過去看看。”
我王大妗子點點頭道:“就是的,河南沿的許多人餓肚子,別有人惦記咱家的高粱,明天開始要緊著翻曬,緊著打好拉到家裏來。這不是,褚家、馬家看咱家連著七八天沒人,都是早早就出去,家裏就我一個人,我沒忍住,就跟他們說了,他兩家找了好幾家的木頭,才紮了一個木排,明天也要去割高粱呢。”
我廣中舅說道:“你跟他們說了也好,不管怎麽樣,明天去也能割點高粱,要是人家一點光都沾不到,隻是眼紅咱家,那還不好呢。”
我姥爺看著我廣中舅,說道:“中兒,你說的是,就得這樣。”
又是幾天過去,已是晚上,趁著夜色,老袁家車拉肩背,全家人從西城村往家裏運高粱。
馬家媳婦碰巧夜來出來,看到運來的高粱,摸著口袋,不覺說道:“廣中兄弟,就那個二侖兄弟怎麽那麽有心計,就是個過日子的人,你家的高粱也忒多了吧,這就是白撿的,還好,我家也割了三口袋,這就是白賺的。”
我廣中舅笑著說:“人家爛在地裏也是爛,漚在水裏也是漚,咱就是湊巧,你家還收了不少呢,你看看你的嘴咧得跟褲腰樣,高興壞了吧。”
馬家媳婦雙手抱著褲腰往上提提:“廣中兄弟,你都看見我的褲腰了,幹脆我讓你看看褲腰裏麵的那個啥,你敢看不?”
我廣中舅笑著,扭身過去,心中不由暗想,這才拉回來多少啊,西城村花家還堆得滿著呢,二侖哥枕著高粱,高粱一夢,夢中都要笑醒,醒過來一看,還一個美人在身邊呢,花妮子正呆呆地看著他,抱著他就親了一口,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