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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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晨的曙光如同羞澀的少女,透過層層薄霧,微光點點地探進靜謐的人和村。天色晴朗,白雲朵朵,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清新而又帶著一絲涼意。
村裏的屋頂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露水,瓦片在晨光中閃著微光。偶爾,一兩聲雞鳴打破這份寧靜,而誰家的老牛則悠閑地叫著。村民們開始蘇醒,有的屋頂上飄起了炊煙,有的院子裏傳出了掃帚與地麵摩擦的聲音。
我奶奶的侄子,我叫做二表大爺的昨天來到我家,接我奶奶去老姥姥家,那裏,表大爺家的孩子要結婚了,就要過來接姑奶奶過去喝喜酒。
一大早就起來,吃過早飯就要動身了,二表大爺拉來了地排車,我奶奶和我上車,我二表大爺拉著車就開始走。
隔門的王奶奶出來,站在門口和我奶奶打著招呼:“他二嬸子,走親戚去啊。”
我奶奶高聲叫著:“我這也是回娘家,大侄子的孩子要結婚,要我這姑奶奶去喝喜酒,這不是來接我了。”
王奶奶的眼裏閃著羨慕:“你看這日子過得多快,侄孫子都要結婚了,這過去了可要吃好喝好。”
我奶奶看一眼我說:“我還嫌過得慢呢,我巴不得明天喝我親孫子的喜酒呢。”
王奶奶笑著:“你也不用急,日子快得很,你這幾個孫子呢,有你喝的喜酒,有你享的福。”
通往嚴集的路上,昨晚的濛濛細雨還未完全蒸發,土路顯得濕潤,好在也並不泥濘。路邊的野花似乎也感受到了春天的氣息,它們微微顫動著,似乎在努力舒展著自己的花瓣。
田野裏,一片片新綠正在萌發,莊稼從土裏探出頭來,迎接著這個清晨。偶爾可以看到農夫的身影,已經有早間在田間地頭忙碌著,他們或彎腰耕作,或抬頭望著天色,臉上流露出對這場春雨的期待。
路旁、村邊的小塊水坑裏,水麵在白雲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清澈。幾隻水鴨子悠閑地在水麵上劃動,激起一圈圈漣漪。河邊的老柳樹似乎也感受到了春天的呼喚,枝條上的嫩芽正拚命向外伸展。
我和奶奶坐在地排車上,不緊不慢地走著,這就是記憶中最常見的樣子。
奶奶的娘家是沛縣一個叫安莊的地方。
我的奶奶是地地道道的農村老太太,一雙小腳非常非常小,即使是夏天也是裹著很長很長的裹腳布,走起路來硌慌硌慌地。每到走親戚、吃大席的時候,奶奶都會帶著我。其實,每次喝喜酒、送中米(喜麵)時,也是早就得到信的,於是就好幾天興奮得不得了,盼著跟著去。
再一次,她的娘家人來接她,這次是有生孩子的,一架車上坐了老人、孩子,車上還放滿了送中米的籃子。車到鄉醫院的小路上,奶奶看我胳膊上白白的汗堿,小孩子瘋得就是汗多,就沾了唾沫給我擦,娘倆都不嫌髒。
因為提前送了信,一頓大席飽三天,大人們哄騙小孩,前幾天都不能吃飯的。我跟著奶奶去送中米,到了人家家裏,廚屋門前就是一個大缸,裏麵滿滿的紅糖水,大米熬的,紅色的黏糊糊甜絲絲,是給遠來的客人解暑解渴喝的,喝點紅糖水,等著吃大席。忘記了來時吃沒吃早飯,反正到了人家裏,就是渴了,舀了碗紅糖稀米飯就喝了下去。喝了一碗以後,玩了一會,真是好喝,又來喝一碗。這就到了吃大席的時候了,此時的我喝了個水飽,摸著滾圓的肚子怎麽也吃不下平常難以吃到的雞魚肉蛋了。從回來的路上,到回到家裏,我的奶奶就在叨叨:這孩子,大席不吃,喝個水飽,咱這不是虧了,我一個老太太咋也吃不過來。
又到吃大席的時候了,不是送中米,是喝喜酒,奶奶也早就吩咐,多吃肉多吃菜。到了開吃的時候了,首先上桌的是涼菜,涼拌黃瓜是免不了的。也許是留著肚子吃大席的緣故,我是真餓了,看到拍黃瓜過來,逮著放在我麵前的酸溜溜甜絲絲的涼拌黃瓜就是一頓猛吃,風卷殘雲,等到雞呀肉呀的上來,我的小肚子就被涼拌黃瓜撐得差不多了,看著雞魚肉蛋的也就吃不了多少了。這一次,又被我的奶奶叨叨:這孩子,你逮著個黃瓜吃啥,沒吃過東西似的,肉吃不了魚吃不下,咱這不還是虧了。
我小的時候,苦日子裏,回憶起來的很多和吃有關。那時的農村,那時農村的孩子都是這樣。
我奶奶是個裹著小腳的老太太,待到我記事的時候,她就坐在家裏,也不要她出去掙工分了,就隻是家裏給我小姑做飯。天氣暖和的時候,她就坐在堂屋門前,太陽照得暖洋洋的,就解開她長長的裹腳布,抖抖布、搓搓腳,剪剪腳趾蓋,小腳都是變形的,半個腳背彎著,典型的三寸金蓮。她也從來不洗腳的,就在那裏收拾好了,再用長長的布一下一下裹好。每一次,我都大喊著:奶奶,你的腳真小真臭。那個時候,農村生活的人是沒有洗腳習慣的,我肯定是也要到了春天能下水的時候才洗腳,腳丫子很黑很臭,那時大家都一樣,也不覺得什麽。
印象中,我老娘從我姥姥家不知道翻出來了誰的兩雙長筒襪子,老娘就把爛掉的底整個剪掉,再給縫上,就讓我穿上。那兩雙襪子穿了很久。不管怎麽說,還算有襪子穿,有小夥伴們連襪子也沒有的,大冬天都沒有襪子,就是光腳穿鞋,褲腿下裸露的腳踝、腳脖子凍得通紅。
冬天,最冷的時候,我奶奶在晚上燒湯的時候,就用點豆秸啥的燒鍋,這樣的柴禾燒鍋就有底火,就用鐵鍁從鍋底下鏟出來,紅通通的,放在火盆裏。褥子上放塊木板,把火盆放在木板上,把火盆用烘籃蓋上,被子蓋在烘籃上,這樣,一會兒就把被子烘熱了,就不用冷冰冰地鑽被窩了。那個時候,脫了衣服,鑽進暖烘烘的被窩睡,也是一種享受。那時的農村,幾乎家家都有烘籃,白天就扔在當院裏。
那個時候,冬天暖和的太陽下,農村人解開了懷逮虱子,解開了褲腰逮虱子那是最常見的。
家裏大人給女孩子梳頭上的虱子,那也是很常見的,會用很密的篦子給女孩子梳頭,不時驚叫著,又一個肥嘟嘟的,又一個喝飽的,也是滿滿的生活的愜意和幸福感。
太陽很好,天很暖和的時候,我奶奶會讓我脫掉棉襖棉褲,讓我鑽到被窩裏去,她拿著我的棉襖棉褲,往老榆樹上摔。她那個時候眼睛已經不行了,看不見我棉襖棉褲縫裏的虱子,就在那裏使勁摔,摔上一陣,再用勁抖,再拿著到王奶奶家裏去。王奶奶家有一個碌碡,我奶奶就拿著一個棒槌,把我的棉褲放在碌碡上,使勁砸,把虱子砸死,把白色的蟣子砸死。那個時候,農村人都長虱子。
每到快過年了,我奶奶便喊著,虱子太多了,虱子都把人吃了。我老爹帶著我和弟弟去縣城的洗澡堂去洗澡,那個時候全縣隻有一個澡堂子,緊挨著汽車站。去洗澡的時候,也不知道已經洗過多少人了,水都變成綠色的了,渾濁不堪,但還是天天擠滿了人。而我家後麵的大彬、二彬看來沒有去過縣城洗澡,他娘,我叫做大姑的,就扒了他倆的棉襖棉褲,也是在碌滾上使勁砸。還有的時候,蟣子太多,白花花的,用手擠不淨,就順著襖縫用牙咬,隻聽見咬得啪啪地響。實在是不解恨的時候,就燒一鍋滾燙的開水,把衣服放在鐵桶裏,就用開水澆,開水下去就是黃黃的顏色,那叫一個暢快。開水燙的衣服,還要趕快撈出來,就趕快兩個人扯著,轉著圈擰,再放在沙土上洇,一遍遍地踩著沙土,一遍遍地拍打,還要趕快再拿到廚房的鍋前點火烤,看著烤得差不多了,再用勁摔,再給在被窩裏躺著的孩子穿上。
記憶中,我跟著奶奶到她娘家去,在那裏住了一段時間,我就和小夥伴去坑裏溜冰,結果就掉在冰窟窿裏。我被撈上來後,扒下棉襖棉褲,把我摁在了被窩裏,一個大嫂就用沙土給我洇棉襖棉褲,洇完後,我奶奶就用火烤。我老姥姥家,那裏的地都是沙土。
人和村的周圍是淤土,需要沙土的話還要到南地裏用地排車拉來,或者用糞箕子背來。誰家要生孩子了,就要早早家裏準備好沙土,早早曬好,早早用篩子篩好。那個時候,農村裏很少用尿布的,生了孩子在小棉褥裏包著,屁股下麵墊的是沙土,差不多的時間,就打開包,把尿濕的沙土抖下來,再換上幹的沙土。有時,還提前做好準備,用鍋底下燒熱的一塊磚頭,拿出來把沙土燙一下,沙土溫乎了,再給孩子換窩,熱乎的沙土墊在孩子的屁股下。那時,誰家裏有小孩子的,家裏少不了有一堆沙土,床上、棉被上,撲打起來也少不了沙土飛揚。
沙土似乎成了村裏人家的必備,清明時節,炒蠍子爪、料鬥啥的,肯定要用沙土,更不要說炒花生啥的了。
農村人很少有腳氣的,但有腳氣的人大多是鞋子裏墊上沙土,此時沙土又有了特殊的功效。
每到我奶奶包餃子的時候,我都嫌我奶奶包得慢,她包好以後,每一個餃子的邊還要一個個捏上花紋,很精致很好看,擺在高粱秸編的箅子上,一排排的整整齊齊。每次包水餃,最後,再包幾個糖水餃,那是肯定的,因為我的奶奶最愛吃糖。我老爹愛吃糖,幾乎我子妹幾個也愛吃糖,也許是來自於我奶奶的遺傳吧。每次蒸饅頭的時候,我奶奶也差不多要包上兩個糖包子,就是三角形的,糖雖然放不多,但那時也是很奢侈的。
待到我八九歲的時候,我奶奶便離開了她住了很久的老屋,到魚邑縣城我叔叔家去看孩子了,時間久了,也就不回老屋去了,老屋便漸漸變成了我家的倉庫,裏麵放著柴禾,直到我二爺爺二奶奶回到人和村,他們便住在了那裏。
我奶奶在魚邑我叔叔家住了幾年,那時,我在縣城讀初中、高中的時候,免不了地經常去看她老人家,她老人家住在一個隔開的小房間裏,我大多會到她的小房間裏去,娘倆說著話。有時,她老人家會從抽屜裏或者哪裏拿出蘋果、梨啥的給我,那肯定是別人給她的,她留著等著我過去給我吃。
等到我叔家的孩子稍大,不要再看了,我奶奶就去我小姑家的時候多了,每次我去看她,老人家都高興得不得了。
我奶奶去世前,是住在我家的,主要是我老爹、我老娘照顧,臥床一年多,在她老人家八十二歲的時候去世,那是 1997 年。
自從我奶奶回到我家裏住著,那時她的身體已經不好了,我老爹就跟我念叨,我就這一個心事,就是你奶奶,把你奶奶的後事辦好。那個時候,我已經結婚,有了孩子,我的經濟條件也好起來,我就給我老爹說,我奶奶的事,按說是你老弟兄倆的事,但俺弟兄三個都已經大了,你啥心都不要操,你啥都不要管,有俺弟兄三個,你就趴在那裏哭就是了。不就是事情多嗎,有商家的人、袁家的我老表,用不著你操心。不就是花錢嗎,我包了就是了,如果將來我奶奶的事上賠錢,賠多少都是我一個人的,我覺得撐死也就是三千元,我全包就是。
待到我奶奶去世,給她老人家出殯完,把所有的支出付完,看看賬上,還剩下不到四千元,我把這錢一分兩半給了我老爹、我叔,兩個人都一樣多。看看親戚們送來的棉被、毛毯啥的,我媳婦撿了最好的給我嬸子、給我大姑家的大表嫂。
二弟事後問我:哥,還有咱弟兄三個的隨往,可不是隻他弟兄倆,我的朋友、同事,你的同學、同事,我覺得應該咱老爹多分點。
我說:隻要咱爹咱叔沒意見,那就好,咱爹多少年就這一個心事,穩穩當當辦了,這就最好,咱爹才不在乎錢的事呢。
在我奶奶的喪事上,我老爹感受到了家裏兒子的好處,三個兒子已經成人,已經把家給撐了起來。
我最後悔的是,在我奶奶臥床的時候,我每次回到家裏,沒有能好好伺候她老人家,隻記得那次給她剪長長的手指蓋,她還很高興。
每次上林燒紙,我喊得最多的還是我的奶奶,我最親的、最疼我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