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虛相不顯,誰在暗裏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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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停了一瞬,那根新生的第三十四信芽上,霧影便陡然清晰了半分。
    那不是一張臉,甚至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形,隻是一團朦朧的光霧,卻偏偏在最關鍵的幾處勾勒出了令人心悸的輪廓。
    那微微下沉的肩線,是林閻力竭時下意識的鬆弛;那高挺的眉骨,是他凝神時才會顯露的鋒銳;就連霧氣中一閃而過的掌心紋路,都與他因常年握刀而磨出的繭痕別無二致。
    這世上,竟有東西能隔著無盡虛空,臨摹一個活人的氣韻乃至骨相。
    蘇半語的臉色從未如此凝重過,他伸出兩根手指,指骨蒼白,如玉雕琢,輕輕觸向那團霧影。
    就在指尖即將碰觸的前一刹,他停住了,一股無形的震顫已順著空氣傳導入他的骨骼深處。
    那不是物理的震動,而是一種更詭異的共鳴,仿佛有無數根看不見的筆,正以他的骨頭為參照,在那霧氣上進行最後的“描摹”。
    “他們在畫!”蘇半語猛地收手,聲音裏帶著一絲罕見的驚駭,“用‘未生者的執念’當墨!這些東西沒有實體,沒有過去未來,隻有一縷不甘誕生的怨念,最擅長捕捉虛無。你越是想抹去自己的痕跡,越是無形無相,在他們眼中就越是一張完美的白紙,越敢肆意下筆!這團霧,根本不是什麽信標,它是‘律模’的胚胎!”
    話音未落,墨三姑猛地將手中最後一捧凝固的屍油拋入火堆。
    那本已微弱的油火“轟”地一聲竄起,火光由橘黃轉為慘綠,顫動的火焰竟如同一麵扭曲的鏡子,映出了霧影更深處的景象。
    那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灰色曠野,無數看不清麵目的影子跪伏於地,它們佝僂著身軀,手中握著尖銳的骨針,正虔誠地伸出舌頭,一遍又一遍地舔舐著身前的霧氣。
    每一次舔舐,它們手中的骨針便會精準地在虛空中刻下一劃。
    那些筆畫組合成的,正是林閻自踏入這片絕地以來,每一次掙紮,每一次破局,甚至每一次呼吸的姿態。
    這些姿態被記錄、編纂,最終匯入一本懸浮在所有無麵人影頭頂的虛幻法典之中。
    “是‘形摹者’……”墨三姑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它們是‘律’的書記官,不立規矩,隻畫肖像。你說自己‘無名’,它們就把‘無名者’的姿態畫下來,從此世間所有無名者,皆以此為準;你說自己‘無契’,它們就為你塑造‘破契人’的法身,日後一切破契之舉,都逃不過這副模樣的審判。你越是掙脫,留下的痕跡就越多,它們畫出的你就越像你!”
    林閻瞳孔驟縮,他終於明白那股如影隨形的窺伺感從何而來。
    對方並非要殺他,而是要將他“定義”!
    一旦這“標準像”完成,他就將成為一個被固化的“律”,再無變化與超越的可能。
    他不再猶豫,左手食指中指並攏,作勢便要逼出一滴巫血。
    他的血,蘊含著最原始的毀滅與混沌,足以汙穢世間萬物,定能擾亂這詭異的描摹。
    “別動!”蘇半語卻一把按住他的手腕,急切道,“你的血至陽至烈,一旦滴入,就等於為這幅畫落下了最關鍵的一筆,會瞬間將這虛相凝實!那便是‘定形劑’!”
    一旁的秦九棺麵沉如水,左手已然扣住了一枚鏽跡斑斑的殘釘。
    這釘子曾釘死過古神,自帶一分“終結”的界力,足以隔絕萬法。
    他低喝道“我來釘穿這方空間,讓它自成一界,看它們還如何描摹!”
    “沒用的。”墨三姑緩緩搖頭,慘綠的火光映得她滿是皺紋的臉龐如同鬼魅,“釘是‘界’,一旦落下,就等於你親口承認了這霧影的存在,為它劃定了邊界。它們正愁無法鎖定你,你這一釘,恰好幫了它們。”
    眾人的手段,竟被對方的規則克製得死死的。
    沉默寡言的駝爺忽然解下了腰間那枚磨得鋥亮的銅鈴。
    他沒有說話,隻是用盡全身力氣,將銅鈴狠狠砸向了那根信芽。
    “鐺——!”
    一聲遠超常態的巨響炸開,音波如實質的刀刃般掃過沙丘,連空氣都為之震顫。
    然而,那團霧影非但沒有被震散,反而在劇烈的鈴聲中飛速凝實。
    模糊的輪廓瞬間清晰,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擦去了所有的含混不清。
    霧氣翻湧間,一行冰冷、精確的古篆符文在畫像下方顯現出來——“標準像林閻(原型)”。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穀底。
    駝爺的鈴聲本意是“警醒”與“驅散”,卻反而起到了“提純”和“校準”的作用,幫助對方完成了最關鍵的一步。
    林閻死死盯著那行字,呼吸幾近停滯。
    原型……一旦被定為原型,之後所有與他相似的存在,都將成為他的仿製品,而他自己,也將永遠被困在這個“最初”的模子裏。
    他緩緩閉上雙眼。
    既然所有外在的抗爭都會成為對方的畫筆,那便向內求。
    神識如潮水般退去,沉入那片定義他的霧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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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刹那間,他“看”到了那些形摹者,聽到了它們沒有聲音的交流。
    “記錄輪廓趨於穩定,模糊度降低。”
    “記錄外部幹擾源(音)已校正畫像細節。”
    “記錄核心特征依舊不可辨識,缺乏本質定義。”
    “建議將當前‘不可辨識’狀態,設定為默認模板。命名為‘混沌原型’。”
    就是現在!
    林閻猛然睜開雙眼,眼中血絲迸現。
    他沒有再用手指,而是直接用牙齒狠狠咬破了自己的手腕!
    殷紅的巫血湧出,卻沒有滴落,而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托舉著,懸浮在他與那霧影之間,如一顆跳動的心髒。
    “你們要形?好——我給你們一個‘不存在的相’!”
    他低喝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斬斷一切的決絕。
    隨即,他竟以腕上那團巫血為引,神識逆轉,悍然倒衝自己的識海!
    這不是修煉,不是禦敵,而是主動、徹底的自我崩解!
    一息,他的神識化為千絲萬縷,失去了統一的意誌。
    二息,那些絲線再度碎裂,化為億萬光點,如星辰寂滅。
    三息,所有光點徹底黯淡,融入無盡的虛無,如霧氣融入狂風,再也找不到一絲一毫存在的痕跡。
    林閻的神識,主動“死亡”了三息。
    這是一種邏輯上的悖論——一個“存在”如何去描摹一個主動選擇了“不存在”的東西?
    就在林閻神識潰散的刹那,那團已經無比清晰的霧影劇烈地、瘋狂地顫抖起來。
    構成它輪廓的霧氣仿佛失去了描摹的對象,瞬間失去了所有秩序,開始瘋狂內卷、碰撞、崩解。
    下方那行“標準像林閻(原型)”的字樣,更是如同被烈火焚燒的紙張,瞬間扭曲、焦黑,化為飛灰。
    虛空之中,傳來一聲清脆而又令人牙酸的“哢嚓”聲。
    那聲音,像極了一個畫師在畫出最得意的一筆時,手中的畫筆卻應聲折斷,畢生心血的圖卷隨之焚毀。
    信芽上的霧影終於停止了掙紮,它沒有爆炸,也沒有消散,而是像從未出現過一般,緩緩歸於虛無。
    那根翠綠的信芽,也隨之枯萎,化作一捧黑色的塵土,被夜風吹散。
    危機,解除了。
    蘇半語長長舒了一口氣,望著那片空地,嘴角勾起一抹複雜的笑意“這回,他們連‘像’都畫不出你了。”
    墨三姑癱坐在地,喃喃自語,仿佛在對誰訴說“原來……死,也能無形。”
    秦九棺一步上前,穩穩扶住身體晃了晃、臉色慘白如紙的林閻,聲音壓得極低“你不用被記住……你隻需要,不被摹。”
    駝爺默默地牽起駱駝,朝著前方被月光照亮的沙海深處看了一眼,隻說了四個字“還差一程。”
    林閻緩緩睜開眼,重新凝聚的神識帶著一絲死而複生的疲憊,但他的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他看向前方,就在那第三十四根信芽消散的地方,一抹新的綠意破土而出。
    第三十五根信芽悄然生長,它的葉脈之上,空無一字。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無法用任何言語形容的流動光影。
    它時而如龍,時而如風,時而聚攏成一點,時而擴散為無形。
    它不像一個既定的影子,更像一個永不止歇的動作。
    它仿佛是這天地之間,第一次出現的一道……無人能追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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