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天絕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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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貫老練、陰沉、萬事波瀾不驚,似乎一切皆在其算計之中。
    便是險境絕境,也鮮見其內心形於色。
    而此刻,卻是兩眼通紅,他緊持周徹之手:“隻帶兩人走,破奴重病在身,護不得殿下,且從軍中覓最具武勇的兩人,護您平安。”
    丁斐手指鄧清:“你算一個。”
    鄧清沉默點頭。
    周徹目光掃過眾人:“你們都這樣看嗎?”
    諸將沉默著起身,而後又都跪下來,聲音有些顫抖:“請殿下先行!”
    “殿下盡管走,我們會打著您的旗幟,繼續北行,吸引敵軍。”丁斐道。
    來人亦歎:“殿下能得人心如此,何愁沒有再起之日呢?定陽殘破如此,實在沒有埋英雄於此的道理啊!”
    “是嗎……”
    周徹鬆開賈道的手,又將那件披在自己肩上的衣服拿了下來:“可是我做不到啊。”
    “殿下!”賈道又驚又急:“都這時候了,萬萬猶豫不得!能成大事者,不可拘泥於此。”
    周徹搖頭:“或許讓您失望了,我做不成那能成大事的人吧!”
    他站了起來,環顧眾人:“我可以接受敗軍而走,也能接受逐漸力散糧盡,最終馬革裹屍,終不愧為三軍之帥。”
    “可我卻不忍心,將你們就此摒棄,孤身避戰而去,我做不到。”
    諸將怔然,而後哽咽齊呼:“殿下!”
    “人說我一鳴驚人,有明主之風,可自己的事我自己最清楚。”周徹失笑搖頭:“我沒有多大的能耐,能夠走到今日,全賴你們力助。”
    “拋棄你們,於我而言,便如失了魂魄,泄了胸中這一口豪氣。”
    “到了那時,我還剩什麽呢?行屍走肉罷了。”
    言到此,與周徹感情深厚者,如許破奴、丁斐等人,早已痛哭流涕。
    周徹將那件衣裳,親手還給了那人:“替我轉告她一句話,便說謝謝她了。”
    那人接過衣服,出神許久,躬身一揖:“我知道了,您還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周徹沉思片刻,回道:“這樣的恩情,隻怕沒機會再報答了。”
    “我都記下了,您保重。”來人再躬身,就此告辭而去。
    在周徹的命令下,諸將也開始下去做短暫歇息。
    許破奴縮在火堆旁,按著吞吳的手微微發抖。
    有人替他將被角塞進身下,又添了新柴。
    許破奴抬頭,見那人正是周徹,險些崩不住了:“殿下……都是我無用!”
    “說什麽糊塗話,好好歇息。”周徹笑道:“能走則走,不能走我們便一同戰死於此。沒於疆場,倒也不算辱沒了你我,不是嗎?”
    沒有等到天明,也沒法等到天明,因為追兵又來了。
    諸軍不敢怠慢,趕緊將火熄滅,立即北走。
    原地還有些人躺著未動……因為他們再也喊不醒了。
    場中有血跡,如果仔細聽得話,可以在密林中聽到歎息或啜泣聲。
    那是傷中的將士,他們不願再拖累同袍,借著夜色離開——像是重病的孤狼,躲到無人處,默默等到死亡的降臨。
    有人會直接了斷自己。
    還能動的,或許會嚐試藏匿或者孤身走脫。
    也有身體還健全的,也陸續脫離了隊伍……因為軍中連基本的供養都沒法做到了。
    這是大軍崩潰的必然經過,如果不是這批軍士實在精銳、如果不是周徹威望實在高的可怕,這一幕早就應該上演了。
    對於這樣的行為,周徹也不會去阻止。
    這些人曾追隨自己數次玩命,他們早已踐行了自己的忠誠——周徹想將性命的自主權,交給他們自己。
    從內心而言,周徹希望他們活著,無論用什麽辦法。
    這樣的話,他心裏倒沒那麽難受。
    奔走途中,看著身邊越來越少的人,周徹心時而抽動,他開始有些自我懷疑了。
    失敗?死亡?
    在一次次弄險後,他對兩樣似乎都看得淡了。
    周徹的意誌直接又堅定:逆境便逆境,我亦不屈;將亡便將亡,死了再說。
    但在看到這些勇猛忠誠的將士因自己而落入這種境地時,他愈發不忍、難受。
    都說要做大事的人心得狠,他自問自己不是良善之人,卻為何還會有這樣的情緒呢?
    朱龍、董然之輩,又怎忍心一令即下,使如此精忠報國的銳士喪身死去呢?
    或許自己真的不如他們吧!
    所以這兩者能活,而自己卻要落入這樣的境地。
    便如前番救蕭焉枝那樣,有些東西刻在骨子裏,終究是改不了的。
    罷了,那就不改了吧!
    周徹如此想的時候,後方忽然傳來了一些動靜。
    他很平靜的問:“是追兵來了?”
    “是。”有人剛回答他,便有兩道人影急匆匆趕了過來。
    “殿下!”
    烏延王來到他戰馬旁:“殿下先行,我來替您斷後。”
    他沒有給周徹拒絕的機會,而是道:“我活了這幾十年,漢人、西原人、還有草原百族,哪裏的人我都見過,但直到昨晚才見到了真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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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相信,隻要殿下能活下來,你一定會是漢人的天子。不!像你這樣的人,應該做全天下所有人、所有族的天子。”
    “我相信,等您將來成為天子,會記得我今日之為的。”
    “我相信,有您的庇護,烏延一定能改變命運,擺脫‘雜胡’之身。”
    “我的子民將不再顛沛流離,我的民族將堂堂正正的立在世間!”
    說完,他跪了下來,給周徹磕了三個頭:“殿下,臣去了!”
    赤延菹在旁邊,跟著磕頭,想要一同離開,卻被烏延王留下:“你留在這。”
    赤延菹默默流淚,不能言語。
    “且慢!”周徹喊住了對方。
    烏延王沒有轉身,隻是微微側頭:“殿下還有什麽要交代我嗎?”
    “盡量保全性命。”周徹道。
    烏延王笑了一聲:“好。”
    未久,身後廝殺聲傳來。
    “走!不要耽誤,走快一些!”
    賈道騎著馬往來軍中,不忘了提振士氣:“都不要放棄,王驥張伯玉他們那還有大批軍隊,西原人吃不下他們。隻要和他們匯合,我們便有活路了!”
    這些日子,這樣的話,軍士們早就聽了無數遍了。
    事實上,他們希望最高昂的一刻,便是周徹擒兩王、回頭擊平定關的那一刻。
    若是那時,平定關外有人接應,他們必竭命死戰。
    哪怕十個活一個,他們也會裏應外合,將平定關撕開。
    可現實的結果,卻將他們胸中那口氣幾乎消耗了個幹淨。
    繼烏延王帶走千餘人後,後麵又陸續有軍士停下。
    或是有組織的、或是單人……他們走不動了,也不願意走了,隻想留下來帶走一兩個墊背的。
    周徹偶爾能聽到悲吼聲,便要回頭去看。
    “不要回頭!”賈道在旁邊:“殿下,不要回頭,您要繼續往前走!”
    直過了午時,烏延王也沒有再出現。
    但作用顯著,周徹他們似乎擺開了身後的敵人。
    直到將要落夜的時候,部隊稍作休整後,左側又出現了動靜。
    不用說,是有敵人在靠近,試圖從左側從周徹所部截停。
    這個動作是很大膽的,因為截停必然要正麵交戰……在此之前,追兵執行的是疲軍周徹,極少和周徹的人正麵接觸。
    一是漢軍戰力凶猛,二是一旦失敗,還會被繳獲物資。
    現在敵人敢這麽做,便是知道漢軍戰力已嚴重下滑,部隊瀕臨崩潰邊緣了。
    “馬上走!等到落夜,我們便安全一些了。”
    賈道拿著輿圖,道:“往前走,速度稍微快一些,落夜前可以抵達棄水河。這條河我們來時走過,雖然寬闊,但人馬可涉,兩邊都是淺灘。”
    “身後追的多是雜軍,他們也是被西原人驅著來追我們的,肯定不願夜裏渡河,我們可以借此拉開距離。”
    丁斐歎道:“左邊來截的,必是騎兵為重,而且應該有相當數量的西原人,是能夠打硬仗的。”
    停頓了片刻,他還是說了出來:“有他們咬著,我們走不快的。”
    “呼——”
    這時候,齊角吹了一口碗,而後一仰脖子,將碗裏那一團漿糊似得東西全吞了下去。
    他似乎有些等不及,將佩刀拔了出來,用手掂了掂。
    他的右手,小拇指斷了半根,捉的有些不穩。
    他拿出繃帶,開始將刀纏在手上。
    “我留下來。”
    他頭也不抬,就這樣說。
    氣氛一時凝聚。
    丁斐看了他一眼,隨後搖頭:“沒有這樣的道理,你走吧。”
    “什麽樣的道理?”齊角依舊不抬頭,似乎在嗤笑:“就因為你和殿下親近,所以就應該你拿著尚完整的身軀去送死?就因為我是外將,我便會怕死了麽?”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
    齊角忽然抬頭,厲聲嗬斥。
    丁斐怔怔的看著他,一言不發。
    不知何時,齊角已滿臉是淚。
    他的刀纏好了,他來到周徹麵前跪下,眼淚不止:“我是河東人,我眼睜睜看著家鄉亂了又亂,卻沒有絲毫辦法。”
    “出征前,我去了我的故鄉,我從小到大的村莊裏全是墳墓,活人寥寥。”
    “我心如刀割,我愧為武人!我恨當初亂時自己為何要走,為何不敢死在鄉土上!”
    他昂頭看著周徹,搖頭不止、淚流不止:“今日,我不能再苟且偷生,否則我無顏去見河東父老!”
    “河東之地,沐殿下之恩,方得今日太平!”他突然高聲喊了起來,揖刀大拜:“河東騎士,甘為殿下死!”
    嘩啦!
    名震天下的三河騎士中,曾經數量最龐大、質量最高的河東騎士,因連年之亂,隻得兩千人。
    而又經此戰,隻有千餘人尚在。
    他們的甲衣早已染汙、戰袍早已破碎,雄赳的臉上也寫滿了狼狽色。
    此刻,陸陸續續跪了下來,其聲震天:
    “河東騎士,甘為殿下死!”
    周徹坐在那,緊閉雙眼,眼淚淌出,不能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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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
    齊角起身,就此回頭,大步而去。
    ——嘩!
    河東騎士紛紛起身,而後追隨他們的首領,頭也不回的去了。
    “殿下……”
    “走!”
    攔截之軍被齊角攔住。
    但前麵的路,並沒有賈道說的那麽順利。
    走了一程後,身後再度出現了追兵。
    “我要去了。”
    丁斐沒有去找周徹,而是對來巡軍的賈道言:“願賈公保重。”
    “丁將軍……”賈道眼眶通紅:“你有什麽話要交代嗎?”
    “太多了。”丁斐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要交代的,又何止我呢?軍中將士,有幾個沒有妻兒老小……太多了,也來不及了!”
    他將手一擺,就此轉身。
    可他還是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道:“請您帶句話給殿下。”
    “請說。”
    “願他能活著,願他能成大事!”丁斐哈了一聲:“將來他做了天子,一定要收回定陽、一定要來告訴我們。”
    翻身上馬,將槍一招,就此而去。
    ——周徹還在前進。
    他身邊,隻剩三百餘人。
    這三百人,多由他的親隨組成。
    他們成功看到了棄水河畔,並進入到淺灘地界。
    好在,地麵多有石子,馬匹能夠勉強在水中而行。
    然而,隨著一聲號聲吹響,大批人馬,重重圍來。
    他們身上所披雜亂,各有不同,陣型也是亂糟糟的。
    這樣的部隊,要是在以往,周徹一鼓便能擊破。
    可今日,卻足夠要他的性命了。
    “堵到周徹了!”
    這群混亂的軍中響起激動的呼喊聲。
    他們迅速展開包圍圈,緩緩往前壓來。
    當中有貴人騎馬出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殺意,有的隻是興奮:“六皇子殿下,投降吧!”
    殺意?
    當然不會有!
    這樣的大魚,活捉的價值可太高了!
    周徹的身份,不隻是一個皇子這麽簡單。
    他是大夏北征軍主力的統帥、是連戰連捷、誅殺叛軍、剿滅雜胡、屢潰西原的軍旗式人物。
    如果將這樣的人生擒,對漢人的士氣打擊,將是無與倫比的。
    他意識到自己言語不當,立即致歉:“是小人失語了,殿下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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