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上官景暉初運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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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的雨絲斜斜掠過青瓦,上官府後院的練功房裏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十二歲的上官雲霆盤膝坐在寒玉床上,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株即將抽條的青竹。
    “凝神,意守丹田。”
    蒼老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上官景暉拄著紫竹杖緩步走進來。他玄色的衣袍上繡著暗金線的雲紋,隨著步伐輕輕晃動,仿佛將整個房間的光線都攏在了身上。這位上官家族的二長老,此刻正用那雙看透了七十年江湖風雨的眼睛,審視著族中最受期待的後輩。
    上官雲霆抿緊嘴唇,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他能感覺到寒玉床透過薄薄的中衣傳來絲絲涼意,順著尾椎骨緩緩攀升,與體內那股剛被引導出來的微弱氣勁撞在一起。
    “噗 ——”
    氣勁猛地潰散,他喉頭一甜,一口血霧噴在身前的白絹上。殷紅的血跡在素白的布料上暈開,像極了去年深秋落在他窗台上的那朵山茶花。
    “急什麽。” 上官景暉將一枚溫熱的藥丸塞進他嘴裏,枯瘦的手指搭上他的脈搏,“你父親當年練這青雲訣第一層,用了整整三個月才摸到門徑。”
    藥丸化作一股暖流滑入腹中,上官雲霆嗆咳著抬頭,看見二伯鬢角新添的白發。父親上官軒燁在三年前那場圍剿魔教的戰役中失蹤後,便是這位二伯手把手教他練功。
    “可是下月的族內大比……”
    “比不過就比不過。” 上官景暉收回手,轉身看向窗外的雨簾,“上官家的子孫,要學的是如何守住這一身功夫,不是如何爭名次。”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來,“你父親當年是族裏最年輕的先天境,結果呢?”
    雨珠敲打著窗欞,發出單調的聲響。上官雲霆攥緊了拳頭,寒玉床的涼意此刻像是鑽進了骨頭縫裏。他記得父親臨走前蹲在他床邊,用帶著胡茬的下巴蹭他的額頭,說等他回來,就教他那招能劈開瀑布的 “驚鴻式”。
    “再試一次。” 上官景暉的聲音重新變得嚴厲,“這次慢些,感受氣勁在經脈裏流轉的軌跡,就像你平日裏在花園裏追蝴蝶那樣,跟著它,別嚇跑它。”
    上官雲霆深吸一口氣,再次閉上眼。檀香在鼻尖縈繞,他試著將心神沉入丹田。那裏像一汪幽靜的潭水,當他的意念觸碰到水麵時,一圈微弱的漣漪慢慢擴散開來。
    氣勁比剛才更加纖細,像條剛孵化的小蛇,怯生生地沿著經脈遊動。他想起二伯的話,放輕了意念,如同捧著易碎的琉璃。當氣勁行至曲池穴時,熟悉的滯澀感再次出現,他這次沒有強行催動,而是耐心地等待著。
    一炷香的時間悄然流逝,那股氣勁終於繞過阻礙,順著手臂內側的經脈緩緩上行,最後回到丹田。雖然微弱,卻完整地走完了一個周天。
    “不錯。” 上官景暉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記住這種感覺,就像春雨潤田,潤物無聲才是正道。” 他從袖中取出一本藍封皮的冊子,“這是你父親年輕時的練功劄記,拿去看看。”
    上官雲霆接過劄記時,指尖觸到封麵凹凸的紋路,那是父親親手刻下的 “青雲” 二字。他翻開第一頁,熟悉的蒼勁字跡映入眼簾,在某行字旁邊,父親畫了個小小的笑臉:“今日氣勁如頑童耍賴,逗它半日方肯前行。”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夕陽的金輝透過雲層灑下來,在練功房的青磚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上官雲霆摩挲著父親的字跡,忽然覺得那股剛被練出來的氣勁在丹田中輕輕顫動,像是在回應著什麽。
    清晨的露珠還掛在芭蕉葉上時,上官雲霆已經揣著父親的劄記來到了藏書閣。這座三層高的木樓藏著上官家百年來的武學典籍,平日裏隻有族中長老和通過考核的弟子才能進入。
    “雲霆少爺早。” 守閣的老仆躬身行禮,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欣慰。他看著這孩子從三歲時蹣跚著來拿畫冊,長成如今挺拔的少年郎。
    上官雲霆點點頭,徑直走向二樓最裏麵的隔間。這裏存放著家族曆代高手的練功心得,平日裏很少有人來。他推開雕花木門,一股混合著舊紙和灰塵的氣息撲麵而來。
    隔間不大,四壁立著書架,中間放著一張紫檀木桌。上官雲霆將劄記放在桌上,借著從窗欞透進來的晨光仔細翻看。父親的字跡時而灑脫時而工整,在某些晦澀的口訣旁邊,還畫著古怪的小人兒,像是在演示發力的姿勢。
    翻到中間幾頁時,一張夾在裏麵的宣紙掉了出來。紙上沒有字,隻畫著一幅簡略的地圖,在某個位置用朱砂點了個記號。上官雲霆撿起宣紙,發現地圖邊緣有幾處水漬,像是被雨水浸泡過。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暴雨夜,父親渾身是濕地回到家,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他看見父親將幾卷書塞進一個紫檀木盒,交給心腹管家帶走。當時他以為隻是尋常的家族事務,現在想來,或許另有隱情。
    “在看什麽?”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上官雲霆一跳,他慌忙將宣紙塞進懷裏,抬頭看見三長老上官景明站在門口。這位三伯總是穿著一身灰色道袍,臉上掛著莫測的笑容,讓人猜不透他心裏在想什麽。
    “侄兒在看父親的練功劄記。” 上官雲霆定了定神,將劄記遞過去,“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想來這裏查查典籍。”
    上官景明接過劄記翻了幾頁,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你父親當年可是個奇才,可惜……” 他話鋒一轉,目光落在上官雲霆身上,“聽說你昨日練青雲訣有了進展?”
    “隻是剛入門而已。”
    “已經很不錯了。” 上官景明放下劄記,緩步走到書架前,手指在一排排書冊上劃過,“下月的族內大比,你打算用哪套掌法?”
    “還沒想好。” 上官雲霆攥緊了藏著宣紙的手,掌心沁出細汗。他知道三伯一直不讚成他繼承父親的衣缽,總說他性子太柔,不適合練青雲訣這種剛猛的功法。
    “我看你不如改練我的流雲掌。” 上官景明轉過身,眼神銳利如刀,“輕靈圓轉,更適合你這樣的年紀。”
    “多謝三伯好意,” 上官雲霆垂下眼瞼,“但侄兒還是想練父親留下的功夫。”
    上官景明的臉色沉了沉,隨即又恢複了笑容:“有誌氣是好的。不過青雲訣霸道,你可要當心,別像你父親那樣……”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看著上官雲霆驟然緊繃的側臉,“走火入魔。”
    這句話像一根針,狠狠刺進上官雲霆的心裏。他猛地抬頭,看見三伯眼中一閃而過的得意。這些年來,關於父親失蹤的流言從未斷過,有人說他叛入了魔教,有人說他練功走火入魔而死,隻有二伯和他堅信父親還活著。
    “父親不會的。” 上官雲霆的聲音有些發顫。
    “但願如此。” 上官景明理了理道袍的下擺,“對了,前幾日整理你父親的遺物,發現少了一本《青雲訣》的古抄本,你見過嗎?”
    上官雲霆心裏一緊,搖了搖頭:“沒有。”
    “那就奇怪了。” 上官景明眯起眼睛,“那可是家族的寶物,若是落在外人手裏……” 他沒再說下去,轉身離開了隔間。
    木門吱呀一聲關上,上官雲霆才敢大口喘氣。他拿出那張宣紙,對著晨光仔細辨認。地圖上的山脈走勢有些眼熟,像是青蒼山一帶。三年前父親失蹤的地方,正是青蒼山的黑風穀。
    難道父親在失蹤前,曾在那裏藏了什麽東西?
    他忽然想起劄記裏的一句話:“青雲藏鋒處,雷霆破壁時。” 當時他以為隻是尋常的口訣,現在結合這張地圖,似乎另有深意。
    窗外傳來晨練弟子的呼喝聲,上官雲霆將宣紙小心翼翼地折好,藏進劄記的夾層裏。他合上劄記時,發現最後一頁空白處,有幾個極淡的指痕,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仔細辨認,是 “玉衡” 兩個字。
    玉衡是北鬥七星之一,也是上官家族的禁地之名。那裏存放著曆代家主的靈位,隻有現任家主和長老才能進入。
    上官雲霆的心跳開始加速,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腦海中升起。
    三更的梆子聲剛過,上官雲霆借著月光溜出了房間。他穿著一身黑色勁裝,懷裏揣著從廚房偷來的麵餅,腳步輕快地繞過後院的假山,朝著家族禁地玉衡殿的方向走去。
    玉衡殿坐落在上官府的最北端,背靠青蒼山,四周環繞著丈許高的青石牆。牆上爬滿了帶刺的藤蔓,據說裏麵還藏著機括,稍有觸碰就會發出警報。
    上官雲霆來到牆角的老槐樹下,這是他早就選好的入口。去年夏天,他和幾個夥伴在這棵樹上掏鳥窩時,發現樹幹靠近牆頭的地方有個樹洞,正好能容下一個人藏身。
    他深吸一口氣,像隻靈猴般攀上樹幹。樹皮粗糙的質感擦過掌心,月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在他臉上,映出少年人特有的執拗。
    趴在樹洞裏,他能清楚地看見牆內的景象。玉衡殿的飛簷在夜色中勾勒出古樸的輪廓,殿前的空地上立著兩尊石獅子,眼睛裏鑲嵌的夜明珠散發著幽幽的綠光。
    按照二伯教的輕身功夫,他縱身一躍,落在牆頭內側的陰影裏。落地時特意用了個卸力的巧勁,腳掌幾乎沒發出聲音。
    玉衡殿的大門緊閉著,朱紅色的門板上鑲著銅製的門環,上麵雕刻著繁複的雲紋。上官雲霆走到門前,發現門鎖是那種最古老的銅鎖,鑰匙孔的形狀很特別,像是一片楓葉。
    他從懷裏掏出一根細長的銅絲,這是他用了半個月時間,照著父親書房裏那把鑰匙的樣子打磨的。銅絲探進鎖孔,輕輕轉動,隻聽 “哢噠” 一聲輕響,鎖開了。
    推開大門的瞬間,一股塵封已久的氣息撲麵而來,帶著淡淡的檀香和黴味。殿內漆黑一片,隻有神龕前的長明燈散發著微弱的光芒,將曆代家主的牌位映照得影影綽綽。
    上官雲霆屏住呼吸,借著燈光仔細打量。殿內的陳設很簡單,除了一排排的牌位,就隻有中間那張供桌。他走到供桌前,發現桌麵上刻著許多細小的凹槽,組成了一幅星圖。
    星圖的中心,正是北鬥七星的位置,其中玉衡星的位置有個小小的凹陷,像是被什麽東西長期壓著。上官雲霆想起劄記裏的 “玉衡” 二字,試著用手指按在凹陷處,輕輕轉動。
    “哢嚓 ——”
    供桌下麵傳來齒輪轉動的聲音,緊接著,供桌一側的地麵緩緩升起,露出一個通往地下的石階。
    上官雲霆的心跳得像擂鼓,他從懷裏摸出火折子,吹亮後沿著石階向下走去。石階很陡,兩旁的牆壁上掛著早已熄滅的火把。走了大約百十來級,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個寬敞的石室。
    石室中央放著一個巨大的石櫃,櫃門上刻著上官家族的族徽 —— 一朵綻放的青雲。石櫃前的地麵上,散落著一些兵器和衣物,看起來像是有人在這裏打鬥過。
    上官雲霆走近石櫃,發現櫃門上有個轉盤鎖,上麵刻著天幹地支。他想起父親劄記裏夾著的那張紙條,上麵寫著 “戊戌年,庚申月,丙子日”,那是他出生的日子。
    他按照日期轉動轉盤,隻聽 “轟隆” 一聲,石櫃的門緩緩打開。裏麵並沒有什麽金銀財寶,隻有一個紫檀木盒,正是他當年看到父親交給管家的那個。
    打開木盒,裏麵放著三樣東西:一本泛黃的古籍,一枚刻著青雲圖案的令牌,還有半塊玉佩。古籍的封麵上寫著《青雲訣補遺》,翻開第一頁,父親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青雲訣並非至陽至剛,其陰柔之勁藏於第七式‘歸墟’之中,需以寒潭之水淬煉方可領悟……”
    上官雲霆的手指撫過書頁,忽然注意到夾層裏似乎還有東西。他小心翼翼地拆開線裝,一張折疊的信紙掉了出來。信紙已經有些殘破,上麵的字跡卻依舊清晰:
    “景暉吾弟親啟:
    魔教餘孽未除,其秘藏‘焚天錄’重現江湖,恐為禍武林。吾追查之下,發現與三百年前叛出家族的上官鴻有關。玉衡殿密室藏有克製之法,若吾未能歸來,望弟善護雲霆,待其功成,可持此玉佩往尋青蒼山隱者……”
    信紙讀到一半,外麵忽然傳來腳步聲。上官雲霆慌忙將東西塞進懷裏,吹滅火折子,躲到石櫃後麵。
    石室的入口處出現了一個人影,借著從上麵透下來的微光,上官雲霆認出那是三長老上官景明。
    “哼,果然在這裏。” 上官景明的聲音帶著冷笑,他走到石櫃前,伸手在裏麵摸索著,“軒燁啊軒燁,你以為藏得很好嗎?那本《青雲訣補遺》,還有焚天錄的下落,終究還是要歸我。”
    他在石櫃裏翻找了半天,沒找到想要的東西,不由得罵了一聲。就在這時,他似乎察覺到什麽,猛地轉過身:“誰在那裏?”
    上官雲霆屏住呼吸,握緊了藏在袖中的短刀。這是他十歲生日時,二伯送給他的防身武器,此刻刀柄上的溫度讓他稍微鎮定了一些。
    上官景明一步步走近石櫃,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折扇,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扇柄上輕輕敲擊著。就在他即將繞過石櫃的瞬間,外麵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鍾聲。
    “怎麽回事?” 上官景明皺起眉頭,轉身朝入口走去,“竟敢在這個時候敲警鍾。”
    腳步聲漸漸遠去,上官雲霆才敢大口喘氣。他知道那是家族遇襲時才會敲響的警鍾,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事。
    他迅速從石櫃後麵出來,沿著石階向上跑去。當他衝出玉衡殿時,正好看見二伯上官景暉帶著一群弟子朝著前門跑去,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凝重的神色。
    “二伯!” 上官雲霆喊道。
    上官景暉回過頭,看見他時愣了一下,隨即沉聲道:“你怎麽在這裏?快回房去!”
    “發生什麽事了?”
    “魔教的人來了。” 上官景暉的聲音裏帶著寒意,“他們指名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