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狼山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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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韋部的冬夜像一頭蟄伏的猛獸,月光被凍成青灰色的碎片,灑在亙古不化的雪原上。薛訥蜷縮在山坳的背風處,鎧甲下的中衣早已磨出破洞,露出結痂的舊傷。他數著戰馬噴出的白氣,每一口呼吸都帶著刺骨的寒意,馬鞍袋裏的炒麵早在三日前就已見底,此刻隻能聽見麾下士卒啃咬皮甲的“咯吱”聲——那是將牛皮甲胄放在篝火上烤軟後,刮取表層膠質的無奈之舉。
“將軍,馬糞……”斥候王五捧著半塊凍硬的馬糞湊過來,手指在糞球上扒拉出幾粒未消化的草籽,聲音裏帶著哭腔。薛訥接過草籽放在掌心,凍僵的指腹摩挲著這些比米粒還小的生機,忽然聽見崖壁方向傳來“哢嚓”脆響。他猛然抬頭,看見王五正指著三丈高的冰壁,那裏有道尺許寬的冰縫,縫口凝結的冰晶後,隱約透出幾絲暗綠色。
三十名陌刀手被分成兩組,一組用刀柄砸擊冰壁,另一組用腰刀削取冰塊。當第一塊冰層剝落時,枯黃的苔蘚狀植物簌簌掉落,薛訥抓起一把塞進嘴裏,腥澀的汁液混著冰渣在舌尖炸開,卻讓他眼中泛起狂喜:“《衛公兵法》卷十三有載,‘地衣者,附冰而生,葉枯而根活,煮食可延三日’!”士卒們發了瘋似的刨挖,冰碴子砸在鎧甲上叮當作響,直到山巔傳來積雪崩塌的悶響——二十步外的冰簷上,幾雙鹿皮靴正碾碎疏鬆的雪塊,室韋獵戶的皮帽羽飾在月光下晃動。
“結圓陣!”薛訥的陌刀狠狠插入凍土,八十七名士卒迅速收攏,盾牌相扣形成鐵壁。第一支骨箭帶著尖銳的嘯音襲來,擦著薛訥的麵甲掠過,卻在觸地瞬間“砰”地炸開,飛濺的毒蒺藜被盾牌上浸透鹽水的牛皮黏住——這是上官婉兒在幽州時改良的防箭盾,三層浸油牛皮間夾著浸過醋的麻布,此刻在低溫下凍成硬殼,竟將毒蒺藜的衝擊力消解大半。
千裏外的長安武庫,李琰手中的劣質箭鏃在燭光下泛著青灰色。箭杆內側的火漆印清晰烙著“段”字,正是工部尚書段綸的私印,而翎羽根部的鵝毛梗暴露了致命破綻——真正的軍用箭鏃需用雕翎,鵝毛在北疆的風雪中會因吸潮而失衡。他突然捏碎箭杆,木屑混著硫磺粉落在青磚上:“去查隴右道所有軍庫,凡箭簇用三瓣鐵葉而非五瓣者,主官立斬。”話音未落,窗外傳來夜梟嘶鳴,那是金吾衛整裝待發的暗號。
上官婉兒率領的二十名金吾衛如夜鴉般掠過西市屋脊,她袖中二十枚包鐵算籌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這些原是戶部核賬用的檀木籌,前端三寸嵌著精鐵,此刻正適合戳擊咽喉與眼窩。當她踹開鐵鋪後門時,熔爐內的鐵水正澆鑄著明光鎧胸甲,甲片上的吞口紋明顯比規製少了兩簇卷須。爐工揮著鐵鉗撲來,她手腕輕抖,算籌“噗”地沒入對方眼窩,血花濺在賬本上,恰好染紅“天、地、玄、黃”的暗號——這分明是用《千字文》排序的密賬。
幽州城的織坊內,機杼聲在深夜裏格外刺耳。上官婉兒盯著案頭的棉甲樣品,指尖撫過三層布料:粗麻外層、蘆花中層、絲綢內襯,這是她改良的“三絮法”,本可讓士卒在零下三十度保持三日體溫。忽然,隔壁傳來老織娘的驚叫:“這棉花紮手!”她衝過去時,見數名女工捧著流血的手掌,剖開棉包後,黑色的毒蒺藜混在棉絮中,尖端泛著藍汪汪的毒液——正是室韋人常用的見血封喉毒。
李琰的坐騎在城門口噴出白氣,他甩蹬下馬時,看見上官婉兒正坐在織機前,十指纏著紗布卻仍在調配解毒藥湯。“火油池在哪裏?”他突然拔劍砍斷一匹毒棉甲,棉絮遇風揚起,“把所有庫存棉甲浸火油,三日內曬幹。”婉兒怔住,看著他眼中跳動的火光:“你是說……”“既然有人送毒禮,便回敬一場火祭。”他抓起一團毒棉湊近燭火,瞬間騰起的綠焰映得麵容猙獰,“室韋人今夜必襲營,這些浸了火油的棉甲,就是最好的引火物。”
三日後的雪原深處,薛訥的輕騎隊已減員至五十三人。他們啃食地衣時中毒的七名弟兄正在抽搐,戰馬也隻剩二十匹。忽然,東北方向的天際騰起綠色火柱,那是李琰約定的信號——毒甲被射入室韋大營,遇篝火即燃。薛訥抹了把臉上的血汙,將陌刀刃口插入雪堆降溫:“用棉被裹身,浸透雪水,隨我衝糧帳!”士卒們撕下馬匹的禦寒氈子,在雪坑裏浸透,裹在鎧甲外,宛如一群會移動的雪塊。
室韋人的大營此刻陷入混亂,燃燒的毒棉甲釋放出藍煙,吸入者紛紛倒地抽搐。薛訥的陌刀劈開糧帳時,正撞見押運毒甲的車隊,馬車上的麻袋還在滴著火油。他大吼一聲:“砍斷轅馬!”陌刀閃過,三匹轅馬的前蹄被斬斷,馬車翻倒,燃燒的毒粉隨風擴散。唐軍頂著冒煙的棉被衝鋒,雖有幾人被火焰引燃,卻在雪地裏打滾撲滅,反而借著火勢衝進內營。
黎明時分,二十三騎衝出峽穀。薛訥的陌刀刃口卷曲如鋸齒,刀柄上纏著三截腰帶——那是三位陣亡弟兄的遺物。他望著前方揚起的玄色旌旗,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墜馬。回頭看去,士卒張二狗的鎧甲已被凍成冰殼,血從甲縫裏滲出,在雪地上畫出蜿蜒的紅線。“將軍,俺……俺看得見長安城的槐樹了……”話音未落,便被風雪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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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的太極殿內,朝鍾聲撞碎了冬日的寂靜。李琰捧著漆盤走上丹墀,盤中二十七枚劣質箭鏃在晨光中閃著冷光。“啟稟陛下,”他的聲音如冰錐落地,“這些箭鏃出自工部,卻用鵝毛充雕翎,三瓣鐵葉易折,遇凍即裂。”武媚娘坐在鳳椅上,指尖劃過金絲鎧甲的紋路:“段尚書年紀大了,難免疏漏。”話未說完,下首的段綸突然發出怪叫,雙手掐住脖子,後頸處一枚織錦針正滲出黑血——針尾的牡丹紋,正是她宮中的繡樣。
李治拍案而起時,殿外傳來馬蹄聲。八百裏加急斥候滾鞍落地,雙手高舉木盒:“幽州急報!室韋可汗首級已懸於北門,薛將軍親率二十三騎歸來!”盒蓋打開,凍硬的首級須發皆白,雙目圓睜,眉心一道刀疤直通鼻梁——正是當年在朔州屠城的凶手。
上官婉兒站在幽州城頭,手中的血書被風吹得嘩嘩作響。薛訥用自己的血寫成的戰報上,密密麻麻列著八十五個名字,每個名字後麵畫著簡單的兵器:刀、槍、弩、陌刀……她摸出朱砂硯,將紅墨狠狠調入墨汁,在《平虜策》新章寫下:“凡貪墨軍資者,斬立決,家產盡充撫恤,妻孥入軍籍為醫戶。”筆尖在“斬”字上重重頓下,墨汁滲過紙背,在城磚上投下殷紅的影子。
北風卷起城下的積雪,吹過玄甲軍新立的碑碣。那些在狼山倒下的士卒,名字被刻在青石板上,旁邊嵌著他們的兵器殘片。上官婉兒摸著碑上“王五”二字,想起他在冰壁下發現地衣時的笑容。遠處,李琰正在校場檢閱歸建的騎兵,鎧甲碰撞聲與馬蹄聲交織,如同大地在嗚咽。
暮色降臨,長安的宮燈次第亮起。武媚娘獨坐椒房殿,看著案頭未燃盡的密信——正是西市鐵鋪查獲的《千字文》賬本,第二十七頁上,“段”字旁邊畫著狼頭刺青,與室韋死士胸口的印記一模一樣。她忽然冷笑,指尖劃過賬本上的“天字三號”,那裏記著明日將送入掖庭的二十名織工——都是她安插的暗樁。
狼山的風雪依舊呼嘯,薛訥的陌刀被供入幽州軍器庫,刀鞘上新刻的“泣血”二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上官婉兒望著北方的星空,想起李琰在火祭之夜說的話:“每一片雪花落下,都是英魂在叩問人間。”她握緊腰間的半枚玉環,忽然聽見遠處傳來駝鈴聲——那是送往長安的撫恤銀車,車輪碾碎的冰雪下,春草正在悄然積蓄破土的力量。
這一夜,太極殿的漏壺滴得格外沉重。李治對著薛訥的捷報閉目養神,卻在夢中看見無數甲士從狼山走來,他們的鎧甲上結著冰,手中舉著斷刃的陌刀,刀刃上凝著的血珠,一滴滴落在他的龍袍上,化作“貪”“墨”二字,再也擦不掉。
而在千裏之外的狼山腳下,一個幸存的室韋人正跪在雪地裏,用凍僵的手指畫著唐軍的戰陣:外圍的圓盾如鐵牆,中間的陌刀如林,最終央的將軍,手中握著的不是刀,而是一本翻開的書——書頁上,“衛公”二字被風雪吹得時隱時現,卻像刻在他靈魂深處的印記,永遠無法磨滅。
雪,又下了起來。這場從狼山開始的雪,終將覆蓋長安的宮牆,卻蓋不住那些在冰縫裏掙紮的生機,蓋不住那些用熱血在史書上寫下的名字。當晨鍾再次響起時,新的軍報又將啟程,而狼山的泣血,終將化作鎧甲上的霜,化作陌刀上的鏽,化作每個大唐兒郎眼中,永不熄滅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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