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血浪浮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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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東道·蒲津渡口
    黃河在這裏收束了奔騰的野性,被凜冬死死扼住了咽喉。寬闊的河麵凍成一片死寂的灰白色冰原,唯有靠近西岸蒲州城今山西永濟)一側,因水流湍急和人力的破壞,還頑強地裂開一道數十丈寬、翻湧著墨綠色冰淩和浮冰的可怕豁口。渾濁的河水裹挾著大塊的堅冰,如同被囚禁的惡龍,在狹窄的河道裏咆哮、衝撞,發出令人心悸的轟隆巨響。
    就在這死亡豁口之上,一座由無數粗大原木、門板、甚至拆毀的房屋梁柱倉促捆綁而成的浮橋,如同一條傷痕累累的巨蟒,在冰冷的河水中劇烈地起伏、呻吟。浮橋連接著河東岸叛軍主力雲集的營盤與西岸那座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蒲州孤城。
    此刻,浮橋西端的岸灘,已化為血腥的修羅屠場!
    “頂住——!陌刀!給老子頂住——!”
    吼聲如同受傷的雄獅,蓋過了黃河的咆哮!李嗣業渾身浴血,那身標誌性的厚重明光鎧早已被叛軍的血和冰水浸透,又在刺骨的寒風中凍成了暗紅色的冰殼。他手中那柄曾經令西域胡騎聞風喪膽的巨型陌刀,此刻刃口崩裂,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豁口,刀身更是被厚厚的、尚未完全凝結的粘稠血漿包裹,每一次沉重的揮砍,都甩出大蓬大蓬血色的冰晶!
    在他身前,層層疊疊,堆積著難以計數的叛軍屍體!這些屍體大多殘缺不全,或被攔腰斬斷,或被劈開頭顱,或被削去四肢,猩紅的內髒、斷裂的骨茬、凍結的腦漿混雜著黑色的泥土和白色的冰碴,鋪滿了凍硬的土地,形成一片令人作嘔的、滑膩的血肉沼澤!濃烈到化不開的血腥氣衝天而起,幾乎壓過了河水的腥味!
    但叛軍的攻勢,如同黃河的濁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更多的叛軍士兵,在軍官瘋狂的皮鞭和刀劍驅趕下,踏著同伴尚且溫熱的屍骸,瞪著血紅的眼睛,發出野獸般的嚎叫,不顧一切地湧上狹窄的浮橋橋頭!他們手中的長矛、橫刀、鉤槍,密密麻麻,如同嗜血的荊棘叢林,狠狠紮向唐軍陌刀營用血肉和鋼鐵構築的堤壩!
    “陌刀手!進——!” 李嗣業須發戟張,眼珠幾乎要瞪裂眼眶!他再次發出震碎風雪的戰吼!
    “吼——!” 僅存的數百名陌刀重步兵爆發出最後的咆哮!他們每一個人都如同從血池地獄裏爬出的惡鬼,沉重的陌刀在他們手中化作死神的鐮刀,帶著同歸於盡的決絕,迎著叛軍的兵刃叢林,狠狠劈砍而下!
    “哢嚓!噗嗤!哢嚓!”
    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聲、刀刃入肉的悶響、瀕死的慘嚎瞬間交織成一片!衝在最前的叛軍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瞬間肢體橫飛!溫熱的鮮血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潑灑在後續叛軍的臉上、身上,在寒冷的空氣中騰起大團大團猩紅的水汽!陌刀陣前,再次清空一小片!
    然而,陌刀雖利,人力有窮!連續高強度的劈砍,早已榨幹了這些重甲壯士最後一絲氣力。冰冷的鐵甲內汗水早已流幹,又被凍結,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刮擦喉嚨的劇痛。不少陌刀手的手臂在劈砍後便再也無法抬起,隻能拄著崩刃的刀柄,劇烈地喘息,血沫從嘴角溢出。更有甚者,在揮出最後一刀後,便直挺挺地栽倒下去,被後續湧上的叛軍瞬間淹沒、踐踏成泥!
    浮橋在無數人的踩踏和黃河冰水的衝擊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呻吟,劇烈地左右搖晃,每一次晃動,都有站立不穩的士兵慘叫著跌落冰冷刺骨、滿是浮冰的墨綠色激流,瞬間被吞噬!
    “李嗣業!我看你還能撐多久——!” 河東岸叛軍帥旗下,崔乾佑獰笑著咆哮!他手中馬鞭狠狠指向浮橋西端那搖搖欲墜的唐軍防線,“傳令!把後麵那些‘兩腳羊’給老子趕上去!填!用他們的血肉給老子填平這道溝——!”
    淒厲的號角聲響起!叛軍陣後,傳來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絕望的哀嚎!隻見數千名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河東百姓,被叛軍士兵用長矛和皮鞭驅趕著,如同待宰的羔羊,被強行推搡著湧上狹窄浮橋!他們大多是蒲州附近被叛軍擄掠來的婦孺老弱,此刻在刀槍逼迫下,哭喊著、推擠著,跌跌撞撞地撲向唐軍的陌刀陣!恐懼和絕望徹底摧毀了他們的理智,隻想逃離身後叛軍的屠刀,本能地湧向那看似是生路的唐軍陣地!
    “崔乾佑!你這禽獸不如的畜生——!” 李嗣業目眥欲裂!看著那些在浮橋上被擠落冰河、或被身後叛軍踩踏而死的無辜百姓,一股悲憤幾乎衝破胸膛!他手中的陌刀劇烈顫抖,麵對這些手無寸鐵的同胞,這柄曾斬斷無數胡騎的利刃,竟第一次沉重得無法揮下!
    “將軍!怎麽辦?!” 身旁的副將聲音帶著哭腔,看著越來越近、哭喊震天的百姓人潮,陌刀陣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動搖!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放箭——!” 一聲冷酷到極點的命令,如同冰錐刺破喧囂,從蒲州城頭驟然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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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嗣業猛地抬頭!隻見城樓垛口後,蒲州守將張巡的身影挺立如鬆!他麵容枯槁,眼窩深陷,布滿血絲的眼中卻燃燒著一種近乎非人的、玉石俱焚的決絕!他手中的令旗,如同死神的符詔,狠狠劈落!
    “弓弩手!聽令!” 張巡的聲音撕裂寒風,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目標——浮橋!覆蓋攢射!無分敵我——!”
    “嗡——!”
    早已在城頭引弦待發多時的數千唐軍弓弩手,聽到這殘酷到極致的命令,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但軍令如山!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們猛地鬆開緊繃的弓弦!
    刹那間,遮天蔽日的箭矢如同狂暴的黑色冰雹,帶著淒厲的破空尖嘯,狠狠潑灑向狹窄的浮橋!覆蓋了橋上密密麻麻的百姓和緊隨其後的叛軍前鋒!
    “噗噗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悶響連成一片!如同暴雨擊打殘荷!浮橋之上,瞬間化為一片人間煉獄!
    衝在最前麵的百姓如同被割倒的麥子般成片倒下!老人、婦人、孩童…絕望的哭喊被利箭無情地切斷!溫熱的鮮血如同無數條猩紅的小溪,在搖晃的橋麵上肆意流淌、匯聚,又順著原木的縫隙滴落進下方翻湧的冰河,將墨綠色的河水染成一片觸目驚心的暗紅!
    緊隨其後的叛軍士兵也遭了滅頂之災!他們擠在狹窄的橋麵上,根本無處可躲!箭矢穿透簡陋的皮甲,貫穿血肉之軀!慘叫聲、怒罵聲、兵刃墜河聲混雜在一起!
    “張巡——!老子艸你祖宗——!” 崔乾佑在河東岸看得睚眥欲裂,破口大罵!他萬萬沒想到,一向以“愛民”著稱的張巡,竟能下達如此酷烈的命令!
    “兒郎們!別管那些兩腳羊了!給老子衝過去!踏平蒲州城——!” 崔乾佑徹底瘋狂了,揮舞著戰刀嘶吼!殘餘的叛軍精銳也被這慘烈的一幕激起了凶性,踩著腳下堆積如山的屍體和哀嚎的傷者,頂著城頭依舊不斷落下的箭雨,嚎叫著再次撲向橋頭!
    李嗣業看著眼前這由血肉鋪就的、地獄般的浮橋,看著那些在血泊中抽搐的同胞屍體,一股巨大的悲愴和暴怒衝垮了他的理智!
    “啊——!” 他發出野獸般的咆哮,雙眼瞬間變得血紅!體內最後殘存的力量被徹底點燃!他不再看那些倒下的百姓,布滿豁口的陌刀帶著開山裂石般的恐怖力量,對準了剛剛踏上西岸、麵目猙獰的叛軍前鋒,狠狠劈下!
    “給老子死——!”
    刀光如血色匹練!當先三名叛軍重甲步卒連人帶盾,被狂暴的力量瞬間斬成六截!破碎的甲胄、內髒和滾燙的鮮血如同爆炸般潑灑開來!
    “陌刀營!隨我——殺——!” 李嗣業如同瘋魔的戰神,一步踏前,踏碎腳下凍結的血冰,再次揮刀!他身後的陌刀手們也被主將這同歸於盡的瘋狂所感染,發出震天的怒吼,拖著疲憊欲死的身體,揮動沉重的陌刀,迎著叛軍的洪流,發起了決死的反衝鋒!
    浮橋西端,狹窄的灘頭,瞬間化為最原始、最血腥的絞肉機!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怒吼聲、慘嚎聲、兵刃碰撞聲、黃河咆哮聲、箭矢破空聲,交織成一曲毀滅的交響!每一寸土地都被鮮血反複浸透、凍結,再被新的熱血融化!
    黃河的冰麵,在夕陽殘照下,反射著大片大片刺眼的、凝固的暗紅色,如同大地永不愈合的傷疤。
    沁水倉·叛軍後營·田承嗣軍帳
    厚重的氈簾隔絕了外界的寒風,帳內炭火燒得正旺,暖意融融,甚至帶著一絲燥熱。空氣中彌漫著烤羊肉的膻味、劣質酒漿的酸氣,以及一種揮之不去的、焦糊與血腥混合的怪異味道。
    田承嗣踞坐在鋪著熊皮的胡床上,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麵前矮幾上擺著烤得焦黑的羊腿和半壇渾濁的酒,卻毫無食欲。帳下幾名心腹部將也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
    “廢物!一群廢物!” 田承嗣猛地將手中的銀酒杯狠狠砸在地上,酒液四濺!“整整三座大倉!堆積如山的糧秣!軍械!就這麽…就這麽讓蘇定方那老匹夫派出的幾百個泥鰍給燒了?!看守的幾千人
    都是死人嗎?!啊?!”
    他咆哮著,臉上的橫肉因為暴怒而扭曲抖動。沁水倉被焚,對於史思明主力大軍的打擊是毀滅性的!尤其是雀鼠穀蘇定方那場該死的“風雪火攻”之後,叛軍本就士氣受挫,如今賴以支撐大軍行動的根本被毀,軍心已然開始浮動!
    “將軍息怒!” 一名部將硬著頭皮道,“實在是…實在是那夥唐軍太過刁鑽!他們趁著風雪夜翻越絕壁,又熟悉地形…而且…而且據說帶頭的是王思禮那瘋子,悍不畏死…看守的弟兄們猝不及防…”
    “猝不及防?!” 田承嗣一腳踹翻身前的矮幾,杯盤狼藉!“老子要的不是理由!是糧食!是能填飽肚子、讓弟兄們有力氣去砍人的糧食!現在呢?!史大帥的軍令催命一樣!讓老子速速籌集糧草運往前線!老子拿什麽去籌?!拿這沁水河的泥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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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胸膛劇烈起伏,眼中閃爍著凶光:“去!給老子傳令各營!從今日起,各部‘淘物’所得,糧秣布帛,上繳七成!膽敢私藏者,立斬!還有!周邊五十裏內,所有塢堡村寨,給老子挨個兒刮!一粒米!一塊布!都不許剩下!老人孩子?哼,沒用的東西,殺了省口糧!壯丁婦孺,全部抓來充作役夫!告訴他們,不交糧,這就是下場!”
    “淘物”是叛軍發明的殘酷掠奪方式,名為征收,實為縱兵公開洗劫。田承嗣這道命令一下,無異於將整個河東道北部的百姓推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是…是!” 部將們額頭冒汗,連忙應諾。將軍這是要刮地三尺,用無數百姓的屍骨來填補糧倉的空虛了!
    就在帳內氣氛壓抑到極點時,一名親兵在帳外低聲稟報:“將軍,嚴先生求見。”
    田承嗣眼中精光一閃,臉上的暴怒瞬間收斂了幾分,揮揮手:“讓他進來。”
    氈簾掀開,一股寒氣湧入。嚴莊裹著一件不起眼的灰鼠裘,瘦削的身影走了進來。他臉色蒼白,眼神卻異常沉靜,仿佛沁水倉的衝天大火和帳內壓抑的氣氛都與他無關。他對著田承嗣微微拱手:“田將軍。”
    “嚴先生深夜來訪,有何見教?” 田承嗣示意左右退下,帳內隻剩下他們二人。炭火劈啪,映照著田承嗣陰晴不定的臉。
    嚴莊走到炭盆邊,伸出枯瘦的手烤了烤火,慢條斯理地道:“將軍還在為沁水倉之事煩憂?”
    “哼!” 田承嗣冷哼一聲,“先生這不是明知故問?糧草被焚,軍心浮動,大帥震怒…老子這腦袋,都快保不住了!”
    嚴莊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將軍隻看到眼前的困境,卻不知…禍兮福之所倚啊。”
    “哦?” 田承嗣眯起眼睛,身體微微前傾,“先生此言何意?”
    嚴莊抬起眼,直視著田承嗣,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將軍手握數萬精兵,坐鎮河東腹心之地,扼守南北要衝。史大帥…雀鼠穀一戰,損兵折將,雖逼退蘇定方,卻未能竟全功。如今糧道被斷,後方不穩…他這‘大燕雄武皇帝’的位子…還坐得穩嗎?”
    田承嗣心頭劇震!嚴莊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準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深處那絲不敢宣之於口的野望!他強作鎮定,沉聲道:“先生慎言!大帥乃天命所歸…”
    “天命?” 嚴莊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打斷了他,“安祿山死於親子之手,史思明…嗬嗬,將軍難道真以為,他能比安祿山走得更遠?如今李唐雖亂,然蘇定方未死,朔方郭子儀虎視眈眈,更有那拔野古、回紇群狼環伺…史思明,已是強弩之末!其敗亡…隻在朝夕!”
    他向前一步,聲音如同帶著魔力,蠱惑著田承嗣:“將軍!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您麾下的曳落河,乃天下驍銳!何苦為這艘注定沉沒的破船陪葬?河東富庶,表裏山河…將軍手握重兵,據險而守…進,可觀望天下風雲;退,亦可裂土稱雄,保一方富貴!何必…仰史思明之鼻息,惶惶不可終日?”
    嚴莊的話,如同驚雷在田承嗣腦海中炸響!裂土稱雄!這四個字,點燃了他心中壓抑已久的貪婪和野心!是啊!憑什麽他田承嗣要永遠屈居人下?憑什麽他要用自己辛苦拉起來的曳落河精銳,去給史思明填那無底洞?沁水倉被焚,不正是天賜良機?史思明主力缺糧,必然更加依賴他田承嗣在河東的搜刮!他的籌碼,更重了!
    帳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炭火燃燒的劈啪聲。田承嗣粗重的呼吸清晰可聞,他眼中的掙紮、貪婪、凶戾不斷變幻。最終,一抹狠絕的厲色定格在他臉上。他沒有說話,隻是緩緩地、重重地點了點頭。
    嚴莊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如同狐狸般的笑容。他輕輕拍了拍手。
    帳外陰影處,悄無聲息地閃進兩名身著黑衣、氣息陰冷的曳落河武士,按著腰間的彎刀,對田承嗣躬身行禮,眼神卻銳利如鷹隼。
    “從今日起,此二人貼身護衛將軍安全。” 嚴莊的聲音恢複了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將軍但有所命,他們,還有他們身後的‘影子’,皆會為將軍掃清障礙。” 他口中的“影子”,顯然是他暗中培植的死士力量。
    田承嗣看著那兩名氣息彪悍的曳落河武士,感受著嚴莊話語中隱含的龐大能量和冷酷殺機,心頭最後一絲疑慮也被野心吞噬。他猛地抓起案上那半壇殘酒,仰頭灌下,任由渾濁的酒液順著胡須流淌,眼中燃燒起熊熊的野心之火!
    “好!就依先生所言!” 田承嗣的聲音帶著酒氣和狠戾,“河東…是老子田承嗣的河東!史思明…哼,他想要糧草輜重?行!拿真金白銀…拿他‘大燕皇帝’的敕封來換——!”
    燭火搖曳,將田承嗣和嚴莊的身影投在帳壁上,扭曲、放大,如同兩頭在黑暗中達成了血腥交易的惡獸。沁水倉的餘燼未冷,更大的裂痕,已在叛軍的心髒地帶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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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邏些·泥婆羅邊境·雪域荒原
    寒風如同億萬把冰冷的剃刀,刮過這片被永恒冰雪覆蓋的荒原。天空是鉛灰色的,沉甸甸地壓在連綿起伏、望不到盡頭的雪峰之上。空氣稀薄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刮擦肺腑的刺痛。
    一支黑色的洪流,卻如同最堅韌的冰下暗流,在這片連飛鳥都絕跡的生命禁區裏,沉默而頑強地移動著。人數不多,僅兩千餘騎。騎士們身披厚重的黑色氈鬥篷,連人帶馬都包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雙銳利如鷹、飽經風霜卻燃燒著堅定火焰的眼睛。戰馬的口鼻處凝結著厚厚的白霜,每一次踏蹄都深深陷入積雪,拔起時帶起大蓬雪粉。
    隊伍最前方,一杆殘破但依舊倔強飄揚的唐字大旗下,夫蒙靈察端坐馬上。他臉上的風霜之色比離開安西時更重了,顴骨突出,嘴唇幹裂,唯有那雙眼睛,依舊如同雪域蒼穹上的寒星,銳利、冷靜,穿透漫天風雪,死死盯著西南方向。
    “大帥!翻過前麵那道雪梁!就是泥婆羅人的地界了!” 一名向導模樣的胡人老兵策馬靠近,指著遠處一道如同巨獸脊背般橫亙在天地間的巨大雪梁,聲音在寒風中嘶啞卻帶著興奮,“泥婆羅王都加德滿都,就在山南溫暖的穀地裏!他們的王,做夢也想不到大唐的鐵騎會從這‘天神都畏懼’的雪山絕域踏過來!”
    夫蒙靈察微微頷首,沒有言語。他勒住馬韁,抬起手。身後兩千鐵騎如同最精密的機器,瞬間勒馬止步,除了戰馬粗重的喘息和風聲,再無一絲雜音。一股肅殺到極點的氣息彌漫開來。
    他凝視著那道巨大的雪梁,又看了看身後這支跟隨他跨越萬裏流沙、翻越無數死亡雪峰的百戰精銳。每一個人,都像他一樣,臉上刻著風霜,眼中卻燃燒著不滅的火焰。安西都護府的榮耀,大唐的威嚴,還有…對吐蕃血仇的清算,支撐著他們走到這裏。
    “弟兄們!” 夫蒙靈察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騎士耳中,如同金鐵交鳴,“腳下,是吐蕃人自詡為‘天神庇佑’的後院!前麵,是助紂為虐、為吐蕃提供糧秣兵源的泥婆羅!” 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堅毅的臉龐,“高仙芝大帥在怛羅斯流的血!安西四鎮陷落時死的袍澤!他們的英靈,在天上看著我們!”
    他猛地抽出橫刀,冰冷的刀鋒指向西南,指向那道雪梁之後!
    “今日!就用泥婆羅人的血!用他們讚普的頭顱!”
    “告訴邏些城裏的論莽羅支!”
    “告訴這雪域高原!”
    “安西軍的刀——”
    “斷了!也要插在仇敵的心口上——!”
    “隨我——”
    夫蒙靈察猛地一夾馬腹,戰馬長嘶,如同離弦之箭,衝向那道巨大的雪梁!
    “…踏平加德滿都——!!!”
    “踏平加德滿都——!!” 兩千鐵騎爆發出壓抑已久的、如同雪崩般的怒吼!黑色的洪流瞬間加速,卷起漫天雪塵,如同一條憤怒的黑龍,向著那道看似不可逾越的雪域屏障,發起了最後的、決死的衝鋒!
    馬蹄踏碎千年凍雪,唐字戰旗在雪峰之巔獵獵狂舞!複仇的鋒芒,直刺吐蕃最後一塊看似安全的腹地!邏些城的鷹旗,將在不久之後,感受到這來自絕域雪山的、冰冷刺骨的死亡震顫!
    長安·太醫署·密室
    濃重苦澀的藥香幾乎凝成實質,彌漫在這間光線昏暗、陳設簡樸的密室中。藥爐在角落的炭火上咕嘟作響,蒸汽頂得蓋子輕輕跳動。幾案上,攤開著一卷墨跡未幹的脈案。
    高力士坐在案後,那張總是帶著溫和圓融笑容的胖臉,此刻卻如同被寒霜凍結,眉頭緊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他手中緊緊捏著那張薄薄的脈案紙,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手背上青筋隱現。
    太醫署令王燾,一位須發皆白、麵容清臒的老者,垂手肅立在一旁,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大氣不敢出。室內靜得可怕,隻有藥爐的沸騰聲和炭火偶爾的劈啪輕響。
    “王署令…” 高力士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滾過,帶著一種極力壓抑的驚濤駭浪,“你…再說一遍。上官待詔…究竟如何?”
    王燾身體一顫,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艱澀地回道:“回稟大將軍…下官…下官奉您密令,借為上官待詔診治肩傷之機,反複切脈…脈象…脈象確如脈案所載。滑脈如珠走盤,往來流利…此乃…此乃‘陰搏陽別’之象,主…主婦人…有妊在身。且…脈氣已顯,按月份推斷…當在…兩月上下。”
    “兩月…” 高力士喃喃重複著,捏著脈案的手猛地收緊,紙張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兩個月前…那正是陛下夜宿甘露殿,上官婉兒隨侍在側之後不久!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狠狠噬咬著高力士的心髒!他太清楚這其中的凶險了!陛下雖對婉兒有異於常人的信任和親近,甚至默許她參決機要,但從未正式給予名分!她終究是宮婢出身!如今陛下身陷潼關,朝局本就風雨飄搖,太子李豫監國,張皇後李豫生母)虎視眈眈…若此時傳出陛下身邊最得力的女官、手握詔命起草之權的上官待詔竟然懷了龍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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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力士幾乎能想象到那可怕的後果!張皇後必然會以此為由,掀起滔天巨浪!汙穢宮闈、魅惑君上、意圖不軌…任何一條罪名都足以將上官婉兒打入萬劫不複之地!甚至牽連甚廣!更可怕的是,這孩子…若真是龍種…那將是何等尷尬的存在?陛下若回不來…太子豈能容他?陛下若回來…又該如何處置?
    冷汗,順著高力士的鬢角無聲滑落。他感到一陣眩暈。
    “此事…” 高力士的聲音幹澀無比,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絕不可有第三人知曉!尤其是…皇後那邊!明白嗎?”
    王燾“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以頭觸地:“下官明白!下官以闔家性命擔保!此脈案…從未存在過!下官今日…隻是為待詔複診肩傷,別無他事!”
    “嗯…” 高力士疲憊地揮揮手,“你…先下去吧。記住,管好你的嘴,也管好你手下人的嘴!若有半點風聲泄露…休怪咱家不講情麵!”
    “是!是!下官告退!” 王燾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關上密室的門。
    室內隻剩下高力士一人。他緩緩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眼,手指用力揉捏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藥香依舊濃烈,卻再也壓不住他心頭的驚濤駭浪。他眼前浮現出上官婉兒在灞上寒風中單薄而倔強的身影,想起她為長安、為陛下殫精竭慮、嘔心瀝血…如今,竟又背負了這樣一個足以將她徹底毀滅的秘密!
    “婉兒啊婉兒…” 高力士長長地、無聲地歎息,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複雜,“你這孩子…怎麽…怎麽就…唉!”
    甘露殿的熏香,終究是遮不住這洶湧而來的暗流了。這深宮之中,一場比戰場更凶險、更致命的暴風雨,正在悄然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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