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水門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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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鹿城·東水門
    夜,濃稠得化不開。白日裏唐軍投石機那撼天動地的轟鳴雖已停歇,但巨大的恐懼如同跗骨之蛆,深深鑽進每一個木鹿城守軍和居民的骨髓。城牆在星光下呈現出猙獰的鋸齒狀輪廓,白日被巨石砸出的巨大豁口和蔓延的裂縫,如同巨獸身上尚未愈合、流著膿血的傷口。空氣裏彌漫著塵土、焦糊和淡淡的血腥氣,死寂中壓抑著令人窒息的絕望。
    城東,靠近底格裏斯河古河道引水渠的區域,一座不起眼的、被歲月侵蝕得斑駁的石砌水門,隱藏在幾株枯死的胡楊樹後。這裏是木鹿城龐大水利係統的隱秘出口之一,平日裏用於泄洪或引水灌溉,狹窄、潮濕,散發著淤泥和水藻的腐敗氣息。此刻,水門內側的鐵柵欄被粗大的鐵鏈緊鎖著,門外渾濁的河水在黑暗中無聲流淌。兩名隸屬於“呼羅珊近衛軍”的大食守兵,裹著厚厚的毛氈,抱著長矛縮在門洞內側避風的角落裏,眼皮沉重地耷拉著,警惕性早已被連日的恐懼和疲憊消磨殆盡。
    更深沉的黑暗中,無數雙眼睛死死盯著這座水門。波斯複國軍領袖莫夫辛,緊貼著冰冷的石壁,如同潛伏在陰影中的獵豹。他身後,是數十名精心挑選的死士,個個精悍,眼神如同淬火的鋼刀,燃燒著複國的狂熱與決死的意誌。他們穿著便於行動的深色緊身衣,外罩輕便的皮甲,手中的彎刀和短矛在黑暗中收斂著寒芒。每個人的額頭,都用指尖蘸著粗糙的赭石泥,畫著一個微小的、象征拜火聖光的火焰紋——這是行動前,納爾辛老人在秘密據點帶領他們進行的簡單而神聖的儀式。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緩慢得如同鈍刀割肉。遠處城牆上,偶爾傳來巡夜士兵的呼喝和更梆的敲擊,更添幾分緊張。
    “莫夫辛大人…” 身邊一名年輕死士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呼出的白氣瞬間消散在寒夜中,“約定的時辰…快到了嗎?”
    莫夫辛沒有回頭,他的目光穿透黑暗,牢牢鎖定水門內側那兩個昏昏欲睡的哨兵,聲音低沉而穩定,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阿胡拉·馬茲達的晨曦,必將在最深的黑夜後降臨。耐心,兄弟。當唐軍的‘雷霆’再次咆哮,便是我們點燃波斯晨曦的時刻!記住,我們的刀鋒,隻為自由與故土而揮動!為了薩珊!為了查拉維公主!”
    “為了薩珊!為了查拉維公主!” 死士們壓抑著聲音,低沉的誓言在狹窄的空間裏回蕩,如同即將噴發的熔岩。
    突然!
    “嗚——嗚——嗚——!”
    淒厲得如同地獄惡鬼嚎哭的破空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木鹿城上方的夜空!那聲音比白天更加尖銳,更加密集,帶著一種毀滅一切、令人靈魂凍結的威壓!
    轟隆隆隆——!!!
    緊接著,是山崩地裂般的恐怖撞擊聲!大地劇烈地顫抖起來!這一次,唐軍的炮擊不再分散,數十架配重投石機將全部火力,如同天神揮動的巨錘,精準而狂暴地集中轟擊在木鹿城東門及附近區域!
    整個東城瞬間陷入了末日般的景象!
    磨盤大小的石彈,帶著刺耳的尖嘯,如同隕石雨般砸落!東門高大的包鐵城門在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呻吟後,轟然向內凹陷、破裂!碎石和斷裂的木屑如同暴雨般迸射!城牆上的垛口如同紙糊般被撕碎,一段本就搖搖欲墜的牆體在數枚石彈的連續轟擊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轟然坍塌!煙塵衝天而起,混合著守軍淒厲的慘嚎和建築倒塌的轟鳴!火光在煙塵中騰起,照亮了無數驚恐扭曲的臉龐!
    “唐軍攻城了!!”
    “東門!東門塌了——!”
    “頂住!頂住啊!”
    守軍的呼喊徹底亂了,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東門區域的守軍被這突如其來的、集中到極致的毀滅打擊徹底打懵了!士兵們像無頭蒼蠅般亂竄,軍官的嘶吼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巨響和混亂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仿佛地獄入口般的東門豁口牢牢吸引!
    就在這天地變色的混亂巔峰!
    “就是現在!為了波斯!殺——!!!” 莫夫辛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如同壓抑千年的火山轟然噴發!他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第一個從藏身的陰影中暴射而出,手中的彎刀在遠處火光的映照下劃出一道死亡的弧光!
    他身後的數十名波斯死士,如同掙脫鎖鏈的複仇之魂,發出震天的怒吼,緊隨其後,衝向水門!
    那兩名被炮擊震得魂飛魄散、剛剛回過神來的大食哨兵,隻來得及看到黑暗中撲來的憧憧鬼影和雪亮的刀光!
    “敵襲!水門…” 一名哨兵驚恐的呼喊戛然而止!莫夫辛的彎刀精準地掠過他的咽喉,帶起一蓬滾燙的血霧!
    另一名哨兵剛舉起長矛,就被數柄短矛同時洞穿身體,釘死在冰冷的石壁上!
    “快!開鎖鏈!放信號!” 莫夫辛一腳踢開哨兵的屍體,聲音嘶啞而急促。
    兩名力大無窮的死士立刻撲向水門內側那粗如兒臂的鐵鏈和巨大的鐵鎖。他們掏出沉重的鐵錘和撬棍,不顧一切地狠狠砸向鎖頭!火星在黑暗中迸濺!沉悶的撞擊聲被淹沒在城外持續不斷的炮擊轟鳴和城內的混亂喧囂中。
    “當!當!當!”
    鐵鎖在死士們瘋狂的錘擊下劇烈變形!
    “開!” 伴隨著一聲怒吼,粗大的鐵鏈終於嘩啦一聲滑落在地!
    “打開水門!” 莫夫辛厲聲下令。幾名死士合力,咬著牙推動那沉重無比、鏽跡斑斑的鐵柵欄。鉸鏈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水門緩緩開啟了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渾濁的河水立刻帶著寒氣湧了進來。
    幾乎在水門開啟的同一刹那!
    咻——!
    一支尾部綁著浸透油脂麻布的響箭,帶著尖銳的呼嘯,從一名死士手中奮力射出!火箭劃破黑暗的夜空,在木鹿城混亂的天幕上,拉出一道短暫卻無比刺眼的赤紅色軌跡!如同撕裂夜幕的複仇之火!
    木鹿城·貴族區·納爾辛宅邸
    須發皆白的納爾辛,站在宅邸最高的閣樓露台上。遠處東門方向傳來的恐怖轟鳴和地動山搖,讓他衰老的身軀微微顫抖。他死死攥著胸前那枚刻有拜火聖壇的古老銀徽,渾濁的眼中充滿了痛苦、決絕,還有一絲深藏的恐懼。
    當那道赤紅的火箭信號如同流星般刺破東城混亂的夜空時,納爾辛的身體猛地一震!他眼中最後一絲猶豫瞬間被熊熊燃燒的火焰取代!
    “阿胡拉·馬茲達啊!見證您子民的勇氣吧!” 老人發出一聲蒼涼而悲壯的呐喊,高高舉起了手中的火把!他猛地將火把擲向庭院中早已堆好的、潑灑了火油的柴堆!
    轟!
    烈焰瞬間騰空而起!巨大的火光照亮了納爾辛布滿皺紋、卻堅毅如石刻的臉龐!這不僅僅是信號,更是他親手點燃的、與舊日屈辱一同焚毀的祭壇!
    “為了波斯!燒!” “殺光大食狗!” “複國就在今夜!”
    幾乎在同一時間,城中數個預先約定的地點——屬於波斯貴族的倉庫、馬廄、甚至是靠近大食軍營的廢棄民房——猛地竄起衝天大火!伴隨著壓抑已久的怒吼和兵刃撞擊的廝殺聲!納爾辛等波斯貴族蓄養的死士和忠誠部曲,如同從地獄中湧出的複仇者,手持刀劍、斧頭,甚至農具,瘋狂地衝向附近毫無防備的大食巡邏隊和哨卡!
    混亂!徹底的混亂!
    木鹿城如同一個被投入了無數火把和毒蜂的蟻巢!
    城東是唐軍炮石如同神罰般的毀滅轟擊和城門搖搖欲墜的危機!
    城內是四處燃起的衝天大火和從各個角落爆發的、針對大食人的血腥襲擊!
    “波斯人造反了!” “快報告總督大人!” “東門要失守了!” “救火!擋住那些瘋子!” 各種語言的尖叫、怒吼、哀嚎混雜在一起,徹底撕裂了夜的寂靜!原本就因唐軍炮擊而緊繃到極致的守軍神經,瞬間崩潰!士兵們不知道敵人在哪裏,不知道哪裏安全,恐懼像瘟疫一樣吞噬著他們的意誌。許多被強征來的波斯籍士兵,在混亂中眼神閃爍,手中的武器變得遲疑,甚至有人趁亂倒戈,將刀鋒砍向身旁的大食軍官!
    木鹿城東·水門水道
    冰冷的河水瞬間湧入打開的縫隙,沒過了死士們的小腿,刺骨的寒意也無法澆滅他們心中的熱血。莫夫辛第一個矮身鑽過狹窄的門縫,踏入城外渾濁、齊腰深的河水中。刺骨的冰寒讓他倒吸一口冷氣,但複仇的火焰在胸中燃燒得更加熾烈。
    “快!接應公主!” 他低吼著,奮力向河道中央更深處跋涉,目光死死盯著對岸黑暗中唐軍大營的方向。身後的死士們魚貫而出,迅速在水門外的河道中散開,組成一道人牆,警惕地注視著城牆和水門內側的動靜。他們知道,水門已開,信號已發,城內的混亂已起,現在,隻等查拉維公主率領的複國軍主力,如同神兵天降般從這水道突入!
    然而,致命的危機,往往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降臨!
    “在那裏!水門!波斯叛徒打開了水門!” 一聲充滿驚怒和暴虐的吼聲,如同炸雷般在水門內側的城牆上響起!一支裝備明顯精良、反應迅速的大食巡邏隊,並未完全被城內的混亂和東門的炮擊吸引!他們發現了水門洞開的異常和門外河道中影影綽綽的人影!
    “放箭!射死這些褻瀆真主的叛徒!堵住水門!” 巡邏隊長目眥欲裂,他深知水門失守意味著什麽!
    嗡——!
    一片密集的箭雨,帶著大食守軍最後的瘋狂和恐懼,如同毒蜂群般從城頭和水門內側的陰影中激射而出!居高臨下,覆蓋了狹窄的河道區域!
    “小心!” 莫夫辛瞳孔驟縮,厲聲示警!
    噗噗噗噗!
    利箭入肉的悶響瞬間響起!河道中猝不及防的波斯死士如同被割倒的麥子,慘叫著倒下一片!冰冷的河水瞬間被滾燙的鮮血染紅!有人被射穿了胸膛,有人被釘穿了咽喉,有人捂著被射穿的手臂倒在水中掙紮!
    “頂住!掩護水道!” 莫夫辛左肩一陣劇痛,一支利箭穿透皮甲,深深紮入肌肉!他悶哼一聲,卻半步不退,反手拔出彎刀,將一支射向麵門的箭矢格開!他身邊的死士們發出野獸般的咆哮,用身體、用盾牌死死護住水門出口和通往城內的水道方向!他們知道,自己多擋一刻,公主的援軍就多一分突入的希望!
    “擲火罐!燒死他們!” 城頭的大食軍官見箭雨未能完全清除目標,更加瘋狂地嘶吼。
    幾個燃燒著的陶罐被奮力擲下!砸在河道中、死士們的身邊!
    轟!轟!
    火油四濺!烈焰猛地升騰起來!瞬間吞噬了幾個躲閃不及的死士!淒厲的慘叫聲令人頭皮發麻!火焰在水麵上詭異的燃燒著,濃煙滾滾,將這片狹窄的水域變成了修羅地獄!火光映照著莫夫辛和幸存死士們浴血奮戰、狀若瘋魔的臉龐,也照亮了城牆上大食守軍猙獰扭曲的麵容!
    血與火,在水門內外瘋狂交織!每一秒都有生命在消逝!莫夫辛身邊的死士越來越少,他自己也身披數創,鮮血染紅了冰冷的河水。但他眼中複仇的火焰,比身邊的烈火燃燒得更加熾烈!他死死盯著對岸的黑暗,心中隻有一個瘋狂的念頭:公主!快啊!
    唐軍大營·望樓
    高仙芝身披明光鎧,如同一尊冰冷的鐵像,矗立在最高的望樓之上。他的目光鷹隼般穿透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牢牢鎖定著木鹿城東門方向。
    震耳欲聾的炮擊轟鳴是他親手指揮的死亡樂章。東門城樓在石彈的持續轟擊下,已經徹底坍塌,巨大的豁口如同惡魔張開的巨口,濃煙和火焰在其中翻滾。城牆上的抵抗在持續的重擊下,肉眼可見地變得稀疏、混亂。
    城內衝天而起的多處火光和越來越響亮的喊殺聲,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他知道,波斯人動手了!計劃的關鍵時刻到了!
    “報——!” 一名斥候渾身濕透,如同水鬼般從營地邊緣的河道方向狂奔而來,單膝跪地,聲音帶著激動和急迫,“稟大將軍!水門方向!火箭信號已起!水門已開!但波斯死士遭遇大食守軍頑強阻擊,死傷慘重!水道入口處正在激戰!火光衝天!”
    高仙芝冰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中銳利的光芒如同出鞘的寶刀!他猛地抬手,厲聲下令,聲音穿透炮擊的轟鳴,清晰傳入每一個傳令兵的耳中:
    “傳令!炮陣停止轟擊東門!目標——水門兩側城牆及附近塔樓!覆蓋射擊!為複國軍清障!”
    “諾!”
    “傳令!具裝鐵騎!陌刀營!步卒攻城隊!目標——東門豁口!待炮擊延伸,即刻發起總攻!一鼓作氣,破城!”
    “諾!”
    “傳令!安西跳蕩營!隨本將親衛!目標——水門水道!接應查拉維公主!殺入城中!”
    “諾!殺!殺!殺!” 望樓下待命的精銳跳蕩兵發出震天的怒吼!
    高仙芝一把抓起沉重的馬槊,大步流星走下望樓。他的親兵早已牽來神駿的戰馬。他翻身上馬,槊鋒直指木鹿城那在火光中痛苦掙紮的輪廓,聲音如同金鐵交鳴,響徹整個東線大營:“全軍聽令!破城!就在今日!斬阿布·穆斯林首級者!賞萬金!封侯!殺——!!!”
    “大唐萬勝!”
    “殺!殺!殺!”
    積蓄已久的唐軍怒火,如同壓抑的火山,隨著高仙芝的命令,轟然爆發!大地在無數鐵蹄和腳步的踐踏下顫抖!黑色的洪流,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朝著木鹿城那搖搖欲墜的東門和水門方向,洶湧而去!帝國的意誌,如同出鞘的利刃,直指阿拔斯王朝在呼羅珊的心髒!
    九州島·博多灣·唐軍“博多監管府”
    黎明前的博多灣,海風帶著鹹腥和寒意。新建的“博多監管府”坐落在博多舊港區一片相對平坦的高地上,用原木和夯土匆忙構築的圍牆圈起了一片營地。這裏駐紮著馮崇留下的一都唐軍精銳,負責監督倭國對馬、壹岐等地的賠款物資轉運,同時監控九州局勢。營地中央飄揚著大唐的赤旗,在風中獵獵作響,象征著帝國在此地的權威。
    營地內,大部分士兵還在沉睡,隻有少數哨兵在圍牆上和營門口警戒。連續多日的平靜,讓緊繃的神經難免有些鬆懈。畢竟,在唐軍主力強大的武力威懾和藤原仲麻呂的殘酷鎮壓下,九州似乎已經“臣服”。
    然而,平靜的海麵之下,熾熱的岩漿正在奔湧!
    距離監管府不到兩裏的一片茂密山林中,無數雙充滿刻骨仇恨的眼睛,正透過枝葉的縫隙,死死盯著那燈火稀疏的唐軍營寨。為首一人,身材矮壯,皮膚黝黑,臉上塗著象征隼人族的靛青色紋路,正是薩摩隼人豪族島津雄的弟弟,島津猛!他身旁,則是對馬守藤原廣嗣的舊部武士首領,小野道明。兩人身後,是近千名由薩摩隼人、對馬守殘部、以及被藤原家暴政逼得走投無路的九州浪人、農夫組成的隊伍!他們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門,有精良的大食彎刀、有簡陋的竹槍、柴刀,甚至削尖的木棍,但每個人的眼中,都燃燒著毀滅的火焰!
    “島津大人,小野大人,” 一個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然出現在兩人身邊,正是藤原仲麻呂派來“監督”平亂、實則伺機製造更大混亂的“影”忍頭目,“‘監國’大人有令,務必在馮崇艦隊返航前,拔除這顆釘子!讓唐人知道,九州男兒的血性未冷!時機已到,唐軍最懈怠之時!”
    小野道明看著遠處寂靜的唐營,眼中閃爍著為舊主複仇的瘋狂,低吼道:“藤原仲麻呂那個國賊,以為用我們的血就能平息唐人的怒火?做夢!今夜,就用唐狗的血,祭奠廣嗣大人和無數枉死的九州冤魂!讓唐人知道,九州永不屈服!”
    島津猛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露出野獸般的獰笑:“隼人的子孫,從不知道什麽叫屈服!殺光唐狗!奪回我們的土地!讓博多灣變成他們的墳場!動手!”
    嗚——!
    一聲淒厲的海螺號角聲,如同鬼哭,猛地劃破了博多灣黎明前的死寂!
    “板載!殺光唐狗!”
    “誅國賊!拒唐寇!”
    如同壓抑已久的山洪爆發!近千名叛軍發出震天動地的怒吼,如同潮水般從山林中狂湧而出!毫無章法,卻帶著同歸於盡的瘋狂,撲向毫無防備的唐軍監管府!
    “敵襲!敵襲——!” 圍牆上警戒的唐軍哨兵發出撕心裂肺的警報!示警的銅鑼被瘋狂敲響!
    噗噗噗!數支從黑暗中射來的隼人毒箭,瞬間將哨兵射落牆頭!
    叛軍如同螞蟻般湧到簡陋的木牆下,用簡陋的梯子、甚至人疊人的方式,瘋狂地向上攀爬!更有悍不畏死的隼人戰士,用粗大的樹幹狠狠撞擊著營門!咚!咚!咚!沉悶的撞擊聲如同死神的鼓點!
    營內瞬間炸鍋!被驚醒的唐軍士兵匆忙抓起武器,在軍官的怒吼下奔向各自的防禦位置。訓練有素的唐軍展現出極強的應變能力,弓箭手迅速登上望樓和圍牆內側的土台,弓弦震響,箭矢如雨點般射向攀爬的叛軍!不斷有人慘叫著從牆頭跌落。
    “結陣!守住營門!” 留守的都尉王方翼,一名跟隨馮崇征戰多年的悍將,身披鐵甲,手持橫刀,怒吼著帶領一隊重甲長槍兵堵在了搖搖欲墜的營門內側。
    轟隆!
    一聲巨響!營門終於被撞開!手持各式武器的叛軍如同決堤的洪水,嚎叫著衝了進來!迎接他們的,是唐軍長槍兵森然如林的鋒利槍尖!
    噗嗤!噗嗤!
    衝在最前麵的叛軍瞬間被數支長矛洞穿!慘叫聲和怒吼聲混雜在一起!但後麵的叛軍踩著同伴的屍體,依舊瘋狂地向前湧!他們人數太多了!而且悍不畏死!隼人戰士的毒箭從各個刁鑽的角度射向唐軍,不斷有唐軍士兵悶哼著倒下。
    “殺!一個不留!” 小野道明揮舞著太刀,狀若瘋虎,帶著藤原廣嗣的舊部武士,這些裝備相對精良、武藝高強的核心力量,狠狠撞向唐軍的長槍陣!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唐軍的陣線在絕對的人數優勢和武士的亡命衝擊下,開始鬆動!
    更陰險的是那些混在亂軍中的“影”忍!他們如同毒蛇,利用混亂的戰場環境,用淬毒的手裏劍、吹箭,甚至偽裝成傷兵突然暴起,專門刺殺唐軍的軍官和關鍵位置的弓弩手!王方翼身邊的一名親兵,就是被一個從陰影中撲出的“影”忍用短刀割開了喉嚨!
    “混賬!” 王方翼目眥欲裂,橫刀如電,將一個撲到眼前的隼人戰士連人帶刀劈成兩半!他環顧四周,心不斷下沉。營地多處起火,叛軍已經湧入了大半,唐軍被分割包圍,各自為戰,傷亡急劇增加!叛軍的瘋狂遠超預計,其中更混雜著訓練有素的武士和陰險的忍者!
    “死戰!報效國家!” 王方翼發出絕望的怒吼,帶領最後的親兵,如同礁石般死死頂在營地的核心區域——存放部分賠款物資和文書的庫房前。他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援軍了。馮崇將軍的艦隊,此刻應該還在茫茫大海之上。九州,這個看似被征服的土地,終於露出了它桀驁不馴、布滿荊棘的猙獰麵目!
    奈良·藤原“監國”府邸
    “報——!” 淒厲的呼喊聲打破了府邸黎明前的死寂,一名渾身浴血、麵無人色的信使連滾爬爬地衝入殿中,撲倒在地,“大…大人!九州急報!對馬守餘孽小野道明勾結薩摩隼人島津猛,糾集近千叛軍,於黎明前突襲博多監管府!留守唐軍猝不及防,死傷慘重!王都尉…王都尉率部死守庫房,但…但叛軍勢大,且有…有疑似忍者助戰!博多…博多危矣!叛軍打出了‘誅國賊、拒唐寇’的旗號!”
    “噗——!” 剛剛因石見銀山噩耗而元氣大傷的藤原仲麻呂,聽到這晴天霹靂般的消息,猛地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他眼前陣陣發黑,身體劇烈搖晃,幾乎栽倒!他派“影”忍去九州,是為了清除隱患,是為了震懾!不是讓他們去煽動叛亂、火燒眉毛地去捅唐軍這個馬蜂窩啊!這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蠢貨!還有小野道明、島津猛…這群不知死活的莽夫!他們這是要把藤原家、把整個倭國徹底拖進地獄!
    “廢物!都是廢物!” 藤原仲麻呂的聲音嘶啞破裂,充滿了無盡的怨毒和恐懼,“影呢?派去九州的‘影’是幹什麽吃的!為什麽會讓叛亂發生!為什麽!” 他抓起案幾上的硯台,狠狠砸向報信的信使,信使慘叫一聲,頭破血流地癱倒在地。
    “大…大人息怒…” 旁邊的老臣嚇得麵如土色,“現在…現在當務之急是…”
    “當務之急?” 藤原仲麻呂慘笑著,眼中是困獸般的瘋狂,“馮崇的艦隊隨時可能返航!博多監管府被襲,留守唐軍若全軍覆沒…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藤原家最後一絲價值也沒了!意味著唐人會用最殘酷的手段,把整個九州、把奈良、把整個大和…碾為齏粉!”
    他猛地站直身體,臉上浮現出一種病態的、歇斯底裏的潮紅,聲音尖利如同夜梟:“傳我‘監國’令!九州各令製國,所有在籍武士、兵卒、青壯!即刻放下一切,馳援博多!剿滅叛匪!凡有延誤者,斬!凡有通匪者,族誅!告訴那些豪族,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要麽提著叛匪的頭顱來見我!要麽…就等著唐人的怒火把他們燒成灰燼!”
    他死死盯著東方天際那一絲微弱的魚肚白,仿佛看到了馮崇那遮天蔽日的恐怖艦隊正乘風破浪而來,也看到了九州島燃起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熊熊烽火。藤原仲麻呂的身體因恐懼和瘋狂而劇烈顫抖著,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滲出血跡。他嘶啞地低吼,如同詛咒:“快!要快!在馮崇回來之前…把叛亂…把證據…都抹掉!一定要…抹掉!” 九州驚雷已炸響,藤原家的喪鍾,正在被自己親手敲響!
    金山島·南方叢林邊緣·金山衛前哨營地
    清晨的陽光艱難地穿透茂密樹冠的層層阻隔,在林間投下斑駁陸離的光柱。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濕氣、腐爛的枝葉和泥土的氣息。李忠站在新建的簡易哨卡木牆上,眉頭緊鎖,眺望著南方那片更加幽深、仿佛亙古未開的墨綠色叢林海洋。這片被土人稱為“噬火之林”的禁區,連最勇敢的庫卡族獵人都不敢輕易深入。
    “忠哥,派出去的第三支探路小隊…還是沒回來。” 副手,唐軍老府兵出身的張振,臉色凝重地走到李忠身邊,聲音壓得很低,“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和之前兩隊一樣,進了那片林子深處…就徹底沒了聲息。”
    李忠沒有說話,隻是緩緩握緊了腰間的橫刀刀柄。明光鎧的甲片在潮濕的空氣中泛著冷硬的光澤。他剛毅的臉上,新添了一道被叢林毒藤劃破的淺淺血痕。黑蛇部落的覆滅並未帶來持久的安寧,這片南方叢林如同蟄伏的巨獸,散發著令人不安的氣息。食火部落的傳說,像陰影般籠罩在每個金山衛士兵的心頭。
    “大人!大人!有發現!” 一個充滿驚惶的呼喊聲從營地門口傳來。兩名渾身汙泥、臉上帶著極度恐懼神情的金山衛士兵,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他們身上帶著濃重的煙火氣和…一股難以言喻的焦臭味!
    “怎麽回事?其他人呢?” 李忠和張振立刻迎了上去。
    “死…死了!都死了!” 其中一個士兵語無倫次,眼神渙散,指著南方的叢林,“怪物!是怪物!會噴火的怪物!”
    “冷靜!說清楚!” 李忠沉聲喝道,一股無形的威壓讓那士兵稍微鎮定了一些。
    “回…回指揮使大人!” 士兵喘著粗氣,臉上殘留著極度的恐懼,“我們小隊…按您的吩咐…沿著上次發現的溪流往南探…沒敢太深入…就在那片長滿紅色怪藤的林子裏…突然…突然就著了火!”
    “著火?” 張振一愣,“是踩到陷阱了?”
    “不…不是!” 士兵拚命搖頭,眼神中充滿了不可思議,“是…是從林子裏…噴出來的火!像…像毒蛇吐信!紅色的!好長!好快!沾到身上就著!撲都撲不滅!石頭…石頭!他們用石頭砸我們!還有吹筒…吹出來帶火的針!阿強…阿強被那火噴個正著…整個人…整個人瞬間就燒成了火球!慘叫…那叫聲…” 士兵說不下去了,渾身篩糠般抖了起來。
    另一個士兵也帶著哭腔補充:“那火…邪門!水澆上去…火勢反而更大!還有煙…吸進去一點就頭暈眼花!我們兩個離得遠…拚命跑…才…才撿了條命回來!” 他指著自己焦黑一片的皮甲邊緣,心有餘悸。
    噴火?不懼水的邪火?帶火的吹針?
    李忠和張振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驚和凝重。這絕非尋常的土人陷阱!也超出了他們對叢林部族的認知!
    “看清是什麽人了嗎?” 李忠追問。
    “沒…沒看清!太快了!就看到一些矮小的影子…在林子裏一閃就不見了!像…像猴子!但絕對是活人!” 士兵肯定地說。
    “噬火之林…食火部落…” 李忠喃喃自語,望著那片幽深、死寂的叢林,第一次感到了棘手。這不是黑蛇那種靠蠻力和凶悍的對手。未知,才是最可怕的敵人。他來自後世的知識告訴他,自然界存在能自燃的物質,也存在一些特殊的礦物粉末遇水能劇烈燃燒甚至爆炸。但能將這種“火”運用在戰鬥中,形成類似“噴火”的效果…這食火部落,恐怕掌握著某種超出常理、卻又在自然規律之內的詭異力量。
    “傳令!” 李忠的聲音恢複了沉穩,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前哨營地,即刻起提升至最高戒備!加派雙倍明暗哨!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南方那片紅色藤蔓區域!所有飲水食物,必須嚴格檢查!張振,你親自帶一隊人,收集所有關於食火部落的傳說,特別是關於‘火’的!還有,立刻派人飛馬回報金山堡秦都督!將此間異狀,詳細稟明!” 他頓了頓,眼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告訴秦大哥,南方有變,恐非尋常蠻族!需早做綢繆!金山衛,遇到了真正的硬骨頭!”
    未知的威脅,如同叢林深處彌漫的毒瘴,悄然籠罩了金山衛南拓的腳步。李忠知道,征服這片富饒島嶼的道路,遠比他想象的要漫長和艱難。
    長安·紫宸殿
    巨大的冰鑒散發著絲絲涼氣,驅散著夏日的暑熱。殿內檀香嫋嫋,氣氛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凝重。巨大的《寰宇坤輿圖》懸掛在側,上麵密密麻麻地標注著帝國的疆域和四方的動態。
    李琰身著常服,立於圖前,目光如電,緩緩掃過吐蕃高原新標注的“象雄故地”、安西方向的“木鹿城”、倭國“九州島”以及遙遠的“金山島”。他的手指,最終停留在金山島南端那片被朱砂特意圈出、標注著“食火之林”的區域上。案頭,放著秦川剛剛以六百裏加急送來的密報。
    “噴吐邪火?不懼水澆?沾之即燃,焚身蝕骨?” 李琰輕聲念著密報中的描述,眉頭微蹙。他來自後世,自然不會被“巫術”嚇倒。這描述,讓他瞬間聯想到了幾種可能:噴射燃燒的猛火油、遇空氣自燃的白磷,或者某種混合了易燃礦物的粉末通過吹管噴射遇氧爆燃…無論是哪一種,都意味著這個“食火部落”掌握了相當危險的、基於自然物質的“原始化學武器”!這絕非尋常土著!
    “陛下,” 上官婉兒侍立在側,她剛剛為李琰解讀了秦川密報中關於李躍在國子監表現的喜訊,此刻也看到了食火部落的異狀,秀眉微顰,“金山島孤懸海外,瘴癘叢生,土人凶悍詭譎。秦都督與李忠將軍雖已站穩腳跟,然此‘食火’之患,恐非武力強攻可速解。若其火器果真如此詭異,貿然進剿,恐傷亡慘重,動搖新拓之地根基。”
    李琰點了點頭,手指輕輕敲擊著輿圖上金山島的位置,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婉兒所言極是。叢林作戰,本就凶險異常,再添此等未知之火器,硬拚非上策。” 他踱了兩步,嘴角勾起一絲運籌帷幄的弧度,“秦川在奏報中提及,李忠已下令嚴守,詳查傳說。這很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傳朕旨意:”
    “其一,命將作監火器署,即刻抽調精通猛火油、硝石硫磺等物性的巧匠,攜帶相關典籍、防護器具及試驗物料,由百騎司精銳護送,以最快速度趕赴金山堡!協助秦川、李忠探究此‘邪火’根源及克製之法!”
    “其二,命太醫署選派熟悉瘴癘解毒、擅長外傷火毒之良醫,攜帶大量相關藥材,隨隊前往!務必保障將士安全!”
    “其三,敕令秦川,對食火部落,暫以探查、封鎖、威懾為主,非有十足把握或遭其主動大舉進犯,不得貿然深入其巢穴!首要之務,是穩固已拓之地,編練土兵,修築道路堡壘,以守代攻!待火器署匠人抵達,查明究竟,再圖後計!”
    “其四,李忠所部,凡有遭遇食火部落襲擊之幸存者,無論軍階,即刻妥善安置,詳細記錄其見聞感受,尤其注意火毒症狀、殘留氣味等細節,供匠人與醫者參詳!”
    “其五,著令百騎司南方分支,動用一切手段,搜集金山島及周邊島嶼關於‘火’、‘不滅之火’、‘食火人’之傳說異聞,速報長安與金山堡!”
    一道道旨意清晰明確,既有對前線將士的關懷與保護,又有對未知威脅的謹慎探究,更動用了帝國最頂尖的技術力量進行專項破解。李琰深知,在完全陌生的自然環境和未知的敵人麵前,來自後世的“先知”優勢是有限的,必須依靠這個時代專業人才的力量進行科學的分析和應對。這食火部落的“火”,既是威脅,也可能蘊含著某種意想不到的機遇。
    “陛下思慮周全,處置得當。” 阿史那雲的聲音響起,她今日一身颯爽的胡服,剛從講武堂巡視歸來,“叢林詭譎,非草原可比。以靜製動,待查清虛實,再以雷霆擊之,方為上策。臣妾觀秦都督與李忠將軍皆非莽撞之人,又有陛下旨意,當能穩住陣腳。”
    李琰頷首,目光再次投向輿圖,掠過木鹿城和九州島的位置,眼神變得深邃。安西的烽火,九州的驚雷,金山的異火…帝國的邊疆,從未平靜。他這位執棋者,必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報——!” 一名內侍急趨入殿,雙手呈上一封插著三根黑色羽毛、封口蓋著特殊火漆的密信,“陛下!邏些急報!百騎司‘雪域鷂鷹’密奏!”
    李琰眼神一凝。三根黑羽,代表最高等級機密!他立刻接過,拆開火漆。信箋上隻有寥寥數語,字跡是用特殊的藥水書寫,需在燭火上微烤方能顯現:
    “象雄王印、雍仲聖物已入紅宮。讚普誌驕,然其西南用兵,損耗亦巨。安西故人問:吐蕃西南之利,可分一杯羹否?鷂鷹伏乞聖裁。”
    李琰看著信箋上那行在燭火下漸漸浮現的文字,尤其是“安西故人”四字,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他走到燭台旁,將信箋一角靠近火焰,看著那行字跡在火光中徹底化為青煙消散。
    “分一杯羹?” 李琰輕聲自語,眼中閃爍著洞悉一切的光芒,“赤鬆德讚啊赤鬆德讚,你自以為吞並象雄,手握聖物,便可高枕無憂,劍指西南?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吐蕃的西南之利,早已有人替你惦記著了。這杯羹…朕不僅要分,還要分最大、最肥美的那一塊!”
    他轉身,目光炯炯地看向上官婉兒和阿史那雲:“婉兒,擬旨。雲兒,召蘇定方之子、安西都護府副都護蘇海政即刻入宮覲見!朕有要事相商!” 帝國的棋局,在遙遠的雪域高原,悄然落下了一枚關鍵的子。波斯的水門烈焰,九州的叛亂驚雷,金山的食火異聞,高原的無聲博弈…寰宇一統的征途上,波瀾壯闊的畫卷,正徐徐展開。